【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最近我幹過兩件十分無恥的事,我要懺悔,然後我將試圖為自己開脫罪行。
第一,儘管今年為了一個每天介紹一本書的節目忙得不可開交,但我還是在年中一點一滴地讀完了瓦西里.葛羅斯曼(Vasily Grossman)那本厚達八百多頁的《生命與命運》(Life and Fate),實在是部驚人的鉅構,然後我激動地到處和朋友說它有多厲害。每當有人要我形容,我就說:「嘿!它簡直就是史達林時期的《戰爭與和平》,俄羅斯偉大小說傳統的封關之作。你能想像到了二十世紀中葉,還有人會寫《戰爭與和平》那種全景式小說嗎」?聞者莫不肅然起敬,紛紛表示要弄一本回家苦讀。可是,我根本就沒看過《戰爭與和平》。
第二,今年英語出版界的其中一樁盛事,是《戰爭與和平》的全新英譯本出爐了。和那部號稱是「原始版本」實則為托爾斯泰初稿的《戰爭與和平》譯本不同,由Richard Pevear及Larissa Volokhonsky夫婦翻譯的這個本子是真真正正的全譯。它不只把托爾斯泰喜歡的重複修辭完整無缺地搬到英語去,讓短短數百字裏的七次「哭泣」照樣「哭泣」,不圖任何加工美化,不把它變成七個不同的同義詞。這個譯本連原著裏的法文段落也留了下來,只隨托翁以腳註形式將之譯成英文。我在雜誌上看到這些評論之後,就用在近日的演講裏面,以說明譯事之難。然而,還是那個老問題,我既然不諳俄文,又沒讀過《戰爭與和平》,憑什麼資格去拿它的翻譯說事呢?
枉被人視作「文化人」甚至「書評人」,沒有讀過《戰爭與和平》難道不是一件十分可恥的事嗎?更可恥的是我還有意無意地散佈一種「其實我讀過」的感覺,讓別人以為整部《戰爭與和平》我已了然在胸。
既然我沒看過它,我又怎麼可能談論它呢?說起來,這也是小時候讀壞書的結果。童年時期,我也曾看過不少什麼「世界經典名著大全」和「死前必讀的百本名著」之類的雞精書。一開始的想法很單純,就是先圖個概觀,知道什麼年代什麼地方有些什麼書,再像做功課一樣好好地讀下來。可是你也知道,世上有多少人能在死前真正遍讀那百本名著?又有多少人真會為了讀不完它們而死不瞑目呢?再加上我心野,連學校課業都從不按時完成,又怎麼會乖乖地按名單把那些嚇人的經典看完?通常的情況是看過一本書之後,興趣就從此轉到旁枝的題目上了。比如說讀罷莎士比亞的《凱撒大帝》,就趕緊跑去找《高盧戰記》和奧古斯都的傳記,於是原訂的《暴風雨》就給擱下了。
這種雞精書看多了,會有一個很大的害處,就是它能產生幻覺,讓你以為自己看了很多名著,其實你只不過是知道了一點皮毛。當然,這幻覺也不真是幻覺,欺得了別人,可騙不了自己,不知為不知,沒看過就是沒看過。然後心裏就難免因外表與內容,幻象與真實之間巨大的割裂而生出令人痛苦的虛無和罪疚。何以致此?大概就和一個天天吃大量維他命藥丸的人差不多,一粒小紅丸就「能提供每日人體所需」,他慢慢就會覺得日常飲食裏的蔬果是不必要的了,甚至忘記了小黃瓜的香脆,豆苗的甜嫩。當幾百頁的內容被濃縮為兩三頁的大要,每一本書看起來都會變得很像,面目模糊,所以看與不看的分別就不重要了。
我當年就是如此,知道了《戰爭與和平》的梗概,也知道了屠格夫《父與子》的主要情節(另一本未曾讀過的經典),但竟然無法具體描繪出它們各自的特點,它們全都成了一團模模糊糊的「俄羅斯小說」,就像那粒工業生產的紅色小藥丸一樣。書單代替了書,維他命代替了食物;我以為自己得到了和平,暫時止住了虛榮心發動的求知慾,換回的卻是更多的戰爭,究竟無知所導致的空無和衝突。
2007年12月9日星期日
梁文道:只有戰爭沒有和平(書之不讀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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