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1月16日星期三

梁文道:法國的騷亂 我們的警號

【明報-筆陣】從文化角度去分析時事,不只是簡單的,有時候甚至還是危險的。以近日發生的法國暴亂為例,由於它在媒體上常被定位作「種族暴動」或「移民騷亂」,所以大家就會追索下去,看看那些種族是什麼種族,那些移民是哪裏來的移民。一見是北非移民,有些評論家就想當然地把它變成「伊斯蘭極端主義陰影的另一次擴張」。其實只要多看幾份報紙多聽幾個播客,就算身在香港,我們也不難發現騷亂主角之一的年輕人並不是什麼北非阿拉伯人。雖然他們的祖先大多來自北非,但他們是黑人,不只對伊斯蘭教沒有多少認識,在法國出生的他們往往也只能說法語。

可怕的不只是一些半吊子專家習用了最方便最就手的宗教文化衝突語言,來理解這場騷動,把它上升到一個玄之又玄的文化層面,很有「深度」地分析標榜「自由、平等、博愛」的偉大法蘭西文化,如何與蔓延全球的伊斯蘭極端主義水火不容﹔而且竟連法國政府的部分官員也戴這種眼鏡,用對付恐怖主義的心態來面對「敵人」。早前法國治安部門聲稱這場騷亂「不排除有組織在幕後操控」,就是在暗示這點,他們的證據是「暴徒」們很會利用手機短訊通訊聯絡。這個判斷和今年夏天中國政府某些官員對反日風潮的看法如出一轍,他們都不懂得在這個流動通訊技術如此發達的年代,搞一場集體運動並不需要多了不起的地下組織去串連煽動。正如2003年的七一大遊行,我們收到的電郵和短訊,難道也是一個幕後黑手在全盤操控的嗎﹖

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之流的學者厲害的地方,是有把解釋變成預言的本事。當他們用文化衝突論去分析國際形勢,而且還受到信任歡迎的時候,結果就會變成真有這麼一回事。同理,如果法國真把它的市郊暴動看成「移民暴動」,甚至「有黑手策劃的宗教文化衝突」,然後順這條思路去解決它的話,它就可能真的被逼成一場移民文化之戰了。

回顧這場發起了十多天的騷動,其源頭是兩個非裔青年在逃避警察追捕時意外死亡。這兩個年輕人是第二代北非移民,可說是土生土長的法國人,但他們還是懼怕警察,因為據說警察常常針對「他們這種人」,猶如我們的警員會截查一些口音衣裝不像「本地人」的傢伙一樣。所以他們在一宗爆竊案現場附近看到警察時轉身就跑,不慎碰到電站觸電身亡。問題是警察為什麼要針對這些年輕人呢﹖這就得從他們聚居的社區說起了。

二次大戰結束之後的法國滿目瘡痍,百廢待興,但又嚴重欠缺成年男性工人,於是開始從它的北非殖民地輸入移民。這些移民工人對工廠老闆來說別具好處,因為他們畢竟是外來的新人,人生地不熟,不像傳統法國工人階級那樣有加入工會和搞罷工的傳統,聽話得多。為了安置這些突然增加的移民人口,法國政府在市郊工廠附近興建了大量的cit?晹s(也就是「公共房屋計劃」),因此形成人工規劃的移民社區,這也就是今天法國市郊暴亂的主戰場了。直至上個世紀的70年代末,巴黎近郊的雷諾車廠還有八成的工人是這些移民和他們的後代。

法國主要城市的郊區都有這些移民住宅地帶,除了連結市中心的運輸系統,它們沒有太多的公共設施,就連醫院和學校的經費也不足夠。數十年下來,這些社區的房子日久失修,更呈一片破敗景象,所以它們早就成了嚴重的社會問題。已故法國社會學大師布迪爾(Pierre Bourdieu)曾率領一群研究人員做了一個大規模的質性研究,探討法國的「社會苦難」(Social Suffering)問題,其中不少受難的案例就是來自這些cit?晹s。

經濟發展興旺的時候,問題還沒那麼嚴重﹔不過當法國經濟表現遲緩,右傾政策抬頭,原來的移民就會突然面臨身分降級,變成了二等公民。布迪爾採訪過的一對葡萄牙移民夫婦,尤其能夠說明問題。這對夫婦在1970年代來到法國,男的當建築工人,女的做家務助理(葡萄牙移民亦是法國移民大宗,家庭傭工則是葡裔婦女在法國的熱門工種),二人克勤克儉,每日工作14小時。多年之後終於有了自己的房子,過不錯的日子。由於丈夫是個很好的足球員,所以公餘還在地方上教孩子踢球﹔而太太因為工作的關係,也結識了一些對他們友善的法國中產家庭。至此為止,一切十分美好。丈夫甚至說﹕「我聽不進半句詆譭法國的話,這是一個團結友愛而且同情窮人的國家。」

但是到了1985年,太太突然中風,丈夫則因工作斷肢,整個經濟的表現則日益差勁。更慘的是他們發現新推出的社會政策對他們十分不利,而太太根本不在社會保險的覆蓋網下。過去對他們不錯的本地人一一疏遠,沒有伸出任何援手。要靠援助度日的這對夫婦開始發現「自己原來還不算法國人」,到處受到白眼。20年後突然打回原形,成了外來的寄生蟲。

這對夫婦的遭遇說明的不是法國文化的虛偽,而是身分問題和階級問題之間的微妙關係。在很多情底下,移民的身分本身沒有什麼不妥,但是當它結合了經濟和階級的變化之後,就會突然成為一個以移民身分標識的問題了。所以法國的市郊暴亂絕不只是「移民騷動」,它還是個錯誤社會政策和經濟轉變的結果。當然,文化不是不重要,身分也不是毫無關係,但它們不是單獨決定一切的因素。正如今天還有很多香港華人嫌棄南亞裔居民,說他們「身上有陣味」,但有多少會說夏利里拉家族大宅旁「有陣味」呢﹖

我們看法國的市郊暴亂不能只是帶一種隔岸觀火的心態,還要學回過頭來反思自己。香港所謂的「新移民」問題到底有多少成是「移民」的問題呢﹖內地大城市的外來民工和流動人口愈來愈多,「都是外地人搞砸了北京(或者廣州、深圳)」之類的言論也日益猖獗,法國的現難道不也是中國的警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