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9月24日星期一

梁文道:重新發現香港的街道

香港芥子園

我每一個月都起碼花一個禮拜呆在北京,這個陳冠中口裏最有趣的城市。可是坦白講,直到今天,我還是沒辦法完全領略北京的妙處。

沒錯,北京是全國的文化首都,聚了各式各樣有趣好玩的人物,梳辮子的、剃光頭的,樣樣不缺。沒錯,北京總像一個蓄勢待發的大工地,隨時要出現甚麼好玩的事情。然而它就是缺了一點甚麼,就是那點東西,讓我不能毫無間隔地進入北京的肌理。

和香港比較一下,你就知道北京缺的那一點是甚麼了,那就是街道,可以行走可以遊可以隱的街道。從前的北京不是這樣子的,從前的北京固然有寬闊得只合檢閱部隊使用的長安大街,也有全世界最大因而也違反人性尺度的廣場,可當年它還有窄街與胡同。

然而如今的北京卻為縱橫的路所切割,無論往哪兒都要坐車,而坐車其實也就是堵車。

北京已經變成一座不宜行走的城市,如果勉強行走,難免會惹來一身塵土,彷彿是漸被沙漠侵蝕的孤島綠洲。

我城香港,其實是個很小的城市,它的市區面積甚至比不上北京和上海的一個區;偏偏人人都說它是座國際大都會。它怎可能同時既小且大呢?關鍵就在它的密度了。從旺角開始,你若沿筆直的彌敦道向海前行,一路上都能看到海港對面的「中環廣場」,那棟其實位處灣仔的高樓看起來如此之近,幾乎就像天安門廣場的最南端到故宮以北的景山那麼近。

不過這條彌敦道要是仔細走下來,一天絕對走不完,因為它的兩旁隱伏了太多街巷,靠右可以走到砵蘭街看夜場燈招的五光十色,靠左是西洋菜街附近數不清數目的電器行與波鞋店。再往下走,還有上海街的廚具、廟街的小販、佐敦的「助聽器」唱片行、加連威老道的本土時裝……。

香港就像一具古人珍愛的多寶盒,尺寸雖小,然拉開一層又是一層,納須彌於芥子;人在其中,竟然很容易就忘了這本是一片多麼狹窄的地面。

由於空間的密度如此之高,香港人全都成了最擅於計算效益的設計師。在家,主婦懂得怎樣把一切雜物不露痕跡地收納在假天花和組合櫃裏;在街,商人曉得如何將招牌懸在五樓的窗台外引人耳目。

如此密集,如此緊湊,於是在香港逛街就是一種可以很花時間很花工夫的運動了。家裏太狹小,香港人都愛往街上跑,而上街靠的多半不會是私家車,所以香港人的運動量其實很大。

或者這就是香港人均壽命長度名列世界前茅的原因了。明明生活得這麼緊張,壓力這麼大,但我們卻比舒散悠閒的西班牙人還長命,你說奇不奇怪?

行街復活

「行街」這個廣東話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在街上行走,實際指的則是漫無目的地逛街消費。然而,擁有優秀「行街」條件的香港,在過去二十年裏卻走上了消滅街道的歪路。有多少地方,被政府整片整片地收購再規劃,賣給地產商發展為樓房加商場?於是「行街」幾乎變成了「逛商場」的同義詞。

大部分到過香港的遊客都會去過港島金鐘的「太古商場」和蘭桂坊一帶的街區,這是兩個多麼不同的地方啊,「太古商場」是全港最受歡迎的高檔商場之一,從Hermes到西武百貨,集聚了各種名牌商品,叫人目不暇給。但是只要走到外頭,就會碰上整個港島北岸最無趣最枯燥的街景了:除了汽車和電車,就是寸草不生的道路與呆板的櫥窗。

從灣仔走到中環,金鐘這個小小的中轉站是個令人尷尬的斷裂;地方雖小,卻給人一種孤寂無邊的感覺,因為它沒有那種我們熟悉的、變化多端的、充滿生機的街道。夾在繁華現代的中環與市井庶民的灣仔之間,「太古廣場」就像一架由天而降的大型太空船,硬生生地切斷了原有的聯繫與生命。

比起街道的外散,商場是一種內聚的空間,它對內發展,卻對外封閉。二十年來,香港最大的不幸就是任由一座又一座的商場取代了一條又一條的街道,讓看似包含一切的超級市場吞噬了傳統的街市。商場遍布的香港就像長滿了巨瘤的荒原。巨瘤之內,是有空氣調節和開放時限,布局可以預期並且往往是被過度管理的人工環境;巨瘤以外,是毫無人趣的冰冷外牆和交通軌道。而香港,本是一座用腳丈量的城市。可以行走的城市是開放的,容忍驚喜甚至意外,這一條街人聲鼎沸比肩繼踵,下一條街則清靜幽暗至到了令人忍不住嘆一口氣的地步,它們構成了起伏跌宕的節奏,使行人不自覺地走出了韻律。

如果說這兩年的香港還有甚麼能夠叫人驚喜的話,那一定不是越來越多的國際級名廚餐廳分店,也不是新興的年輕設計力量,而是街道的覺醒。首先是四、五年前的灣仔利東街,這條街以印售婚嫁用品聞名,因此又稱為「喜帖街」,是條對外人來講很有情調,對居民而言社區網絡健全的街區。在政府部門收地重建的壓力面前,街坊們聯合起來推出了香港歷史上第一個居民參與規劃案,要用更新過的老街風貌對抗空洞的樓房和商場。

最近的例子是深水的一幫住戶以路邊畫展的方式呈現自己的營生方式,那是典型老派的「前舖後居」或「上居下舖」的建築規劃,一種不分居住和商業,也不分生產和銷售的混雜空間。一個小孩要是生在這種地方,縱是街童,也能從街上學到不少東西,他能看見醬油的釀造過程,看見汽車底盤的複雜構造,更能在街角的報攤學到認知世界的分類範疇。

雖然這兩塊地方最終可能還是敵不過官方的推土機與資本的巨輪,但居民們的創意已經喚起了香港人的本土意識。請注意,這絕非懷舊,他們分別使用了極具創意的手段去對抗過去二十年來的發展逆流,因此他們才會得到大家的注意,產生了磁石效應,引來一批又一批文化人、藝術家、建築師、大學生乃至於一般市民。雖然他們可能擋不住官僚的決心,但到底提出了警號,使政府的機器在其他原來也要拆除的傳統街市面前急速煞車。

香港是一個能夠行走的城市,街道是她的根本元素,「街坊」則是香港市民的別稱。重新發現這一點基本特質,就是香港市民這兩年來最大的成就了。每一回我從北京回來,我就更肯定這一點,更愛我這個仍然走得動的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