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9月30日星期日

梁文道:我一定做錯了什麼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在芸芸美國建國之父當中,華盛頓之人格高尚是出了名的。雖然有許多人批評他開設莊園,請黑奴打工是個資產階級奴隸主;但好歹他放棄了當上更大型的奴隸主的機會,戰事一完就交出兵權,回到自己那塊田產專心種地。要知道那時的北美十三州真可謂百廢待舉,所謂聯邦其實只不過是個空殼子,連欠了士兵的糧餉都發不出來。幾年下來,一群忍無可忍的軍官就想發動兵變,來一齣黃袍加身。其中一人自告奮勇寫信給華盛頓,勸他出山掌政,「待時局一穩就順理成章做國王」。素以嚴格律己著稱的華盛頓氣急敗壞地回了一封信,他說:「我一定是做錯了什麼事,竟然讓你以為我是這種人」。最近,有位批評家很善意地提醒我,寫了這麼多年小文 章,是不是也該考慮何時「出一本論著」了。我很想對他說:「我一定是做錯了什麼事,竟然讓你以為我是這種人」。我一定是做錯了什麼事。早在十多年前,湯禎兆就語重心長地勸告我,要我好好寫一本書出來。然後是董章,他自己埋頭苦幹,馬拉松式地經營長篇也就罷了,可他憑什麼以為我也能像他那樣閉門數年弄一部大書出來呢?做人做事真是要量才適性。寫書?我可是個連碩士論文都完成不了的傢伙呀。想當年過了死線還交不出論文,對臉色不大好看的導師,我還胡謅一些很高尚的理由,說什麼法文沒學好,不敢隨便動筆寫傅柯之類的混話。我甚至還引用了霍布斯(Thomas Hobbes)看完斯賓諾莎(Baruch de Spinoza)《神學──政治論》之後,對朋友說的一段名言,好支持自己為學的嚴謹態度:「霍布斯告訴我說,斯賓諾莎較他更勝一籌,因為他可不敢如此肆意著述」(He told me he had outhrown him a bar's length, for he durst not write so boldly)。

文化研究巨擘霍爾(Stuart Holl)至今也沒有出過一本他獨力完成的論著,他的「工作」(那真是一組工作)就是教書編書寫文章,不斷地組織集體研究的項目,不斷地介入,在彼時尚稱保守的英倫學界裏開出一番新局,打破壁壘分明的學科界限,把知識份子重新武裝成政治上的新力量。雖然大家還是很期待他那本應該面世但永不出現的論著,可是沒有人會以為他應該這麼做。因為霍爾親身示範了一種久已失落的知識份子類型,述而不作。曾幾何時,西方知識份子也不追求「作品」,更不會以一部作品界定自己的身份與終極歸宿。創作一本書,最初是瀆神的自大慾望。漸漸地,它成了一種必須完成的使命,不寫書,無以言,於是每個自命知識份子的人都成了作者,寫書的壓力使他們模糊了寫書的目的。我特別崇敬湯馬士.佩恩(Thomas Paine)這類人,一輩子沒出過大書,其思想深度更不能與同時的一批蒙大師相比。但是他寫了《常識》,一本薄薄數十頁的小冊子,用最簡單最雄辯的語言鼓動風潮,告訴北美十三州的老百姓「政府乃必要之惡」,「喬治三世只不過是條畜牲」。結果一紙風行,促成了獨立建國的大業。「小冊子」(pamphlet)的傳統一向是知識份子介入現實的利器,普及深奧的知識,推廣激進的觀念,所以直到今天還有「Prickly Paradigm Press」這類專出小冊子的出版社,而「進一步」則是我們香港的代表。不過,今天我們已經有了比小冊子更具力量的工具了,那就是大眾傳媒和互聯網了。寫書?假如我能夠在電視上完成一切我用文字完成的事,我就根本連文章都不要寫了,你還叫我寫書?對我而言,只是對我而言,文字乃是工具,每一篇小文章都像一次性武器,使用它的恰當時空環境一過,它的任務也就完成了。我掙扎多年才決定結集出書,是因為我發現把一堆小手槍集合起來廢物循環,原來還變成中程武器發揮第二輪效用,僅此而已。就拿這個專欄來說吧,世上的好書實在不少,與其自己勉強湊和一部四不像,何不替人作嫁衣裳?既然自己沒有能力設計原子彈,最好就是幫人發射標示目標的照明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