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9月7日星期五

梁文道:盛宴背後的下水道

【飲食男女-味覺現象】在古希臘的喜劇和悲劇裏面,我們不時可以見到這樣的一種場面:一群英雄豪傑,或者一幫士紳名流,在通宵達旦的宴會上狂歡作樂。當大伙談起一些令人憤慨心痛的事時,那些情緒最激動的人就會順手拿起一只尿壺,把整壺的尿液照頭淋下來。沒錯,就在滿桌的美酒佳餚面前,他們把自己屙出來的尿倒在自己的頭上。這個場面最令人不解的還不是這種明顯的噁心行為,而是那些尿壺怎麼會放在晚宴的餐桌旁邊,讓那些醉酒的好漢能夠「順手」就提了起來呢?

後來的羅馬貴族也是出了名的酒鬼,他們的宴會往往更鋪張更荒唐,桌上擺滿了一般老百姓大概夠吃一整個月的食物,美酒更是供應不斷。奈何人的胃納和酒量都是有限的,他們只好不斷跑到廁所扣喉嘔吐,清出之前吞進肚子裏的東西,好嘗盡更多的酒菜。為此,羅馬人還發明了古代世界最多姿多采的催吐方法。有時實在是等不及了,他們索性就不上廁所,乾脆趴在飯廳的牆邊,當眾大吐。聽起來這簡直比淋尿還要令人作嘔,你且想像一下餐廳裏到處都是人類的嘔吐物,空氣中瀰漫一股酸氣的景象。難得的是他們還能好整以暇地在僕役的服侍下照常進餐,而不失上流社會的風範。

我們今天已經把飲食和排洩徹底隔離,不只在空間上如此,心理亦然,任何人只要在餐桌上說起屎尿屁都是非常不雅非常不得體的事情。可見除了生的理由,這裏頭應該還有文化和心理的作用。

其中一點就是相對於飲食可以甚至應該大伙一起來的公共性格,排洩漸漸成了一種很私人很秘密的事情。我們不單是不能在吃飯的時候談論有關排洩的話題,也不可以在任何公共場合面無愧色肆無忌憚地和別人說起昨晚大便的情況。上廁所,乃至於一切有關廁所裏發生的事,都是閣下自己的事情。就算同住在一個屋簷的一家人,排洩也是各人的隱私,所以家裏頭哪間房間沒有鎖都不要緊,廁所門一定要能從裏頭反鎖。

換句話說,現代人把排洩歸類在個人隱私的範圍裏面了,連公開地和其他人談論都很不好意思,更何況在吃飯的地方淋尿嘔吐?人類把甚麼東西看作隱私,是和人的主體性有關的。佛洛伊德有一個很出名的說法,他認為小孩子之所以玩屎玩尿,是因為他們不把這些東西當成外物,反而覺得它們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肢體器官的延伸,因為它們都是自己拉出來的。這就是所謂「肛門期」的特徵了。而一個人的真正成熟,其標誌就是他開始嫌棄糞便,覺得它們是有異於己的外物。這時候,他對自己的身體才有了完整而確切的把握。可是很吊詭,雖然屎尿明明不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它偏偏又是由己所出,所以我們難免會對它特別關切。

自古以來,很多地方的人就把排洩物當作特別粗野不文的東西,因此廢話又叫做放屁,而要人食屎則是種莫大的侮辱。可是前人仍然無法把排洩徹底排除在日常生活的可見範圍之外,愈是接近現代,我們愈是確立了個人主體的身分,我們就愈厭惡自己的排洩物,誓要驅逐它們流放它們。簡單地說,現代文明人的自我肯定,是建立在對糞便的反對之上的。由我們如此討厭排洩物,卻又不能不排洩,所以只好將它們丟進日光照不見的角落,成為絕對的隱私。

與此相反,吃喝卻一直是種社會活動,整部飲食史就是人類的文明史,精緻繁瑣的盛宴是文化的極至象徵。在它的背後,是食物飲料在腸臟裏的蠕動變形與分解,一個不可呈現不可談論的禁忌黑暗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