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26日星期日

梁文道:書展就是香港

事前絕對無人猜得到,今年香港書展的重頭戲原來是「 o靚模」。周秀娜寫真集大受歡迎,因為她「樣靚身材正」,裏頭有一張吃雪糕的照片,意態撩人;另一張則刷牙刷到把牙膏滴在胸口上,為讀者開啟了豐富的聯想空間。後來她乾脆跑到書展會場門口活人示範舔雪糕的方法,並聲稱要在簽名會上親吻粉絲。於是報紙說,她的同行好友 Kama不幹了,馬上叫了一部車去會場大門「免費派奶」。有人問她這麼做會否太過「意識不良」,她就說「飲奶有助健康」。這一切,實在很「香港」(陳冠中常把『香港』看成一個形容詞,我只是在不同的意義上跟隨他而已)。同樣很「香港」的,還有「明光社」這個保守派基督徒的急先鋒,他們建議當局明年應該為寫真集另闢專展。我不能自制地想像,要是真有這麼一個展覽,裏頭那番春光無限的景象會是多麼叫人神往。比如說 Kama也許不再「派奶」,而是直接分發裝滿牛奶的水槍,讓粉絲和她繞着會場追逐嬉戲。這等舉世無雙的寫真展,也只有「明光社」才想得出來;有人說「禁慾的內核就是淫蕩」,信哉。

由於「 o靚模」成了書展的代言人,網上又出了一批反對「 o靚模破壞書展形象」的正派青年(究竟他們以為書展的形象是甚麼呢?),所以書展主辦機構「貿易發展局」罕有地勸喻「 o靚模」入場切記要衣着健康,還把她們的簽名會挪到遠離館的地方。我不得不說,「健康」也是個很「香港」的概念。

每一年,媒體都在等待書展鬧出禁書的笑話,看它會不會又把裸身露體的希臘神話圖冊禁掉;每年,都有記者找我這種「文化評論人」評論禁書事件,期盼我痛罵書展打壓表達自由。可是說實在的,我同情貿發局。巡查書展的「淫審員」只是機械地按章辦事,腦子裏只有法律規定的人體裸露範圍規章,沒有任何文化審美上的認識準備。如果你要他們用意識內容的角度來審書,後果可能更可怕。同理,「 o靚模」寫真就算牛奶流得再多,只要沒露點犯例,你又能奈她何?莫非我們真想貿發局扛起文化重責,辦一場有內涵有深度的展覽,掃除一切牛鬼蛇神,留下鉅著經典嗎?會在內容上審查書籍發表主張的書展就不是香港書展了。然而,貿發局還是規勸了 o靚模,因為健康是我們這座城市最重要最重要的道德共識,絕對沒有人反對,也不會有人擔心這種勸告已經迫近了某道不可逾越的底線。

大家常說香港書展沒有文化,可是半官方的貿易發展局依循殖民時代意識型態不干預的路線,又怎能文化得起來呢(正如政府一向不敢公開討論文化政策,但是提供文化服務)?因此買賣之外,它請很多比較有文化的機構替它辦活動,也算是盡了力了。而今年來訪的「名家」,尤其內地那一批,坦白講,一開始是很嚇人的。例如郭敬明,被法庭判他抄襲罪成,但他堅拒道歉,還說被抄的那位作家因此成名,得益匪淺云云。其中唯有麥家,不只處在創作顛峰,而且質優量大,雅俗通吃,是真正當打的名家。可是,後來他們又補上了賈樟柯呀,雖然還附帶了《中國不高興》那一群苦大仇深的老憤青,但也算得上百花齊放了。更何況它近年還改變了只有外來和尚會念經的心態,終於發現香港也有好作家,在這一屆請出也斯與韓麗珠,讓他們享有專場演講的待遇。你又還能要求甚麼呢?

不要忘記,主辦方到底是官方,「他們不知道自己做了甚麼」。今年馬家輝和我擔當書展大使,去四個城市宣傳香港書展,請嘉賓一起座談。北京那一場有賈樟柯和陳丹青,上海那一場有王安憶與陳子善,我們的領導兩次都是活動剛開始不到五分鐘,便退場去外頭忙。最初我還有點氣憤,別說大陸辦這類活動都是市長宣傳部長從頭坐到尾十分捧場,我們香港人可是主家呀,怎也該給來賓一點面子吧。但後來再想,也就釋然。假如書展大使是成龍,嘉賓是周迅,他們也許還會堅持聽下去,但你文化人算是甚麼東西呢?後來,貿發局的公關安撫我們:不要生氣,他們的總裁將和一批專欄作家飯局,一定會把我們都請上。

我絕對無意諷刺,而是真心認為香港官員的學習能力強,從善如流,接下來兩場座談他們真的乖乖坐着不動,給嘉賓莫大的尊重。你看香港書展人流這麼盛大,還是秩序井然,便知他們真有過人處,不能不服。我只是感慨香港這個書展,會有 o靚模鬧出的新聞,也會有正氣浩然的志士堅拒低俗;會有精明幹練的管理者,也會有良莠不齊的大家演講。如此多元,但又說不出的古怪。再看名人精英向媒體推介的讀物,往往既不低俗,亦不高深,來去是一批健康向上又好讀易讀的暢銷書。不能說他們很有見識,也不能說他們無知;不能說他們高雅,也不能說他們鄙下;總之就是透露着一股健康的拘謹的中產階級氣息,總之就是不好不壞並且曖昧的 mediocre,總之就是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