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應該怎樣理解發生在新疆的那一場暴動呢?
一個凶手之所以成了凶手,並不是因為受害者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也不是因為受害者欠下他一筆巨債。不,他們可能從來沒有任何關係,根本互不認識。他殺人,只是因為對方的身份。
然而,受害者是可以有很多種身份的。比方說,他是別人的孩子,是某人的妻子,是一對孩子的母親。又比如說,他是某間中學的舊生,一個網站論壇的主持,一間曲藝社的成員。再抽象點,他還能是勞動階級的一份子,女性異性戀者,以及道教的信徒。他之所以遇難,並不是這些身份的緣故,而是因為他被認定為漢人;只是因為他也是一個漢人。
到底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我們才會因為一個人的某種身份而恨他,甚至對他動起殺念呢?為什麼一個人明明同時具備那麼多種不同的身份,我們卻只挑出其中一種為目標,覺得它能凌駕其他身份類型呢?
聽說上海有個叫做「寬帶山」的網站,本來是IT業內人士的論壇。漸漸地,其中出現過一個專門用上海話溝通的子論壇,有一些仇恨維吾爾族人的言論。曾經有段時間,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漢人網民甚至會在裏頭通報維吾爾人的消息,告訴友伴某地鐵站出口擺了兩三檔維吾爾人賣小吃的攤,趕映叫就近的朋友過去揍人。
在圍毆這些小販的時候,動手的人不會想起挨打的原來是某個人的孩子,某間食肆的常客,一些人的朋友,一個人的愛人。他只看到一種身份,這種身份如此顯眼如此巨大,乃至於遮蓋了他的眼睛,使他完全看不見某餘身份存在的可能。
漢人也好,維吾爾人也好,這等身份的力量來自於我們心中根深蒂固的偏見,總覺得族群身份必然連帶地包括了一長串性格特點,一長串生活習性,甚至一長串重要的身份範疇。舉個例子,大家都以為維吾爾人同時一定是穆斯林,由於穆斯林總被俗見認為有激進化的傾向,維吾爾人又總被俗見認定是潛在的「疆獨份子」,所以大家便順理成章地把「疆獨」和「基地」組織說在一塊,判斷烏魯木齊的騷動一定是「分裂主義者」和「宗教極端主義者」鬧出來的了。可是只要靜下心來好好分析,就會發現這種流行的說法實在是矛盾重重。假如總部設在歐洲的「世界維吾爾代表大會」真是疆獨組織,那麼它該好好爭取西方人的支持,又怎會跑去和西方人眼中的頭號公敵「基地」組織合作呢?也就是說,「世界維吾爾代表大會」和「基地」組織根本在原則上是有衝突的,說他們「合流」,只不過是我們腦海中固執定見的結果。
我們漢人佛弟子亦該反省,自己有沒有輕易地把別人的某一種身份擴大成一組呆板的印象,有沒有把維吾爾人當成其心必異的非我族類?
我忽然想起鳩摩羅什大師,他在一千六百年前留下的許多漢譯佛經( 如《金剛經》 ),被我們傳誦至今,成為漢傳佛教的根本要典。鳩摩羅什大師的父親雖是印度貴族,但他的母親是龜茲國王的妹妹,而且他生在龜茲長在龜茲,成年後還在龜茲弘法利生,乃不折不扣的龜茲人。龜茲就是現在新疆的庫車,若按今天的族群觀點看,鳩摩羅什大師其實是個維吾爾人。他的模樣,應該就像電視裏的「暴徒」,就像那些被人打倒在地的小販。如果他活在今天,我們該看到他的那一種身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