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3月23日星期日

梁文道:哲學的微笑(學哲學的目的二之二)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我對佛教開始產生真正的興趣和好感,緣於多年前的一趟博物館之旅。當時在微弱的燈光之下發現一尊尊觀賞佛像於四週的黑暗中漸次開出點點幽明,整個人就彷彿被送進了另一個世界似的。然後我注意到了他們臉上的微笑,那種笑就像照在他們身上的燈光,介乎有無之間;儘管細微到近乎不存在,但卻又決定性地轉變了一切;難以形容,唯中文裏奧妙的「幾」字可以傳其神,「知幾其神乎」。雖然之前也讀過幾部經論,約略知道點佛學的基礎常識,但我始終迷惑於那種笑。他們到底在笑什麼呢?在那一雙雙閤上的眼皮後面,他們究竟看到了什麼呢?

哲學曾經是一種生活的方式。所謂蘇格拉底的哲學,不只是他和別人對話的方法與其間隱含的辨證邏輯,也不只是他在對話中提出的種種理論,更是他不立文字浪跡街頭四處與人閒聊的生活方式。哲學從一開始就不是種書面的研究,還是一種過日子的辦法。只不過我們後來都忘了這點,把它變成遠離日常的艱深遊戲。當年在大學上關子尹先生的課時,他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我們,即便是很多人眼中的蛋頭學者康德,也不忘區分「學院意義的哲學」(philosophia in sensu scholastico)和「入世意義的哲學」(philosophia in sensu cosmico),並且以後者為尊。

既然哲學的目的是對準人生的處境,解開其中疑惑,使我們能夠過上一個經過思慮的明智人生;那麼它能幫我們處理人世最大的難題,幫助我們面對死亡嗎?關子尹先生《語默無常》裏最叫人動容的一篇論文是〈說悲劇情懷〉。親歷過喪子之傷的關先生說:「今且設想一個具有一定的哲學修養的人自己生病,並知自己命不久矣,則其哲學智慧自然應該產生某一定的力量」。蓋古往今來,東西哲人談論死生者不知凡幾,我們總能在其中找到產生力量的資源。可是「今設想患病的不是我自己,而是自己的至親,而罹患的病又已到了藥石難奏的關頭,則情形便如何呢……」。

很令人沮喪,關先生居然發現「如果身罹苦難的並非自我而是我的親人的話,則就算我一己把問題如何想通亦無助於親人身心痛苦的解除」。然後我們就會發現哲學原來還是無力的。一個人若投哲學以巨大信心,以為它可以解開世間種種困厄,偏偏卻在最需要它的時刻才明白它的局限,他的無力和空虛必定難以承受。

不過,正是在哲學走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你才能看到它的本質和它的作用。關子尹先生引西班牙哲人烏納穆諾(Unamuno)的說法,把這災難的一刻形容為「理性的懷疑遇上了心靈的絕望」,而「它們的邂逅讓我們找到一個新的(懾人的)基礎,在這基礎上我們或可重新找到安慰」。簡單地講,就是在去除了對哲學無所不能的幻想,放棄了對理性的過大信心之後,我們才能合宜地為哲學與理性劃出界限。就像明知人有一死,我們反而更珍惜生命一樣;知道了哲學的限制,我們才「更能甘之如飴地欣賞哲學點滴慧解給我們帶來的安慰」。

更巧妙的是,不再執於對理性那種凡事皆有解答的迷信之後,我們反而可以更超脫地擁抱人生必經的苦難。這時候,微笑就出現了。

關先生很欣賞德國學者佩里斯納(Helmuth Plessner)的《笑與哭》,認為笑與哭這兩種極端的情緒表達形式其實都是人類理性無能的反映。遇上不可解的荒誕,我們哈哈大笑;遇上不能避的痛楚,我們嚎啕大哭。可是哭笑畢竟不是常態,真正在人我關係中起主導作用的,其實就是微笑。「如果哭、笑是所謂『激情』的話,則微笑可說是『柔情』」,乃人類最蘊藉最富深義的表達方式。「微笑基本上雖然是一種情感,卻能和赤裸澎湃的激情保持距離」,甚至和「表達」本身保持距離。一個微笑,代表的就是把種種情感安置於一「自制的距離」。「在生命中許多如窘迫、羞辱、悲傷、苦惱,和絕望等處境裏,微笑都透顯出一超脫的可能」。

學習哲學,如果學到了一個了知其局限的境界,知道命運的不可抗拒與理智的無能為力,我們或就能測量其間的鴻溝,越出情理之上。雖在人世,又與世間一切相隔,從容而有進退餘裕,這是不是佛像臉上的微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