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9日星期一

梁文道:洩憤殺人

有時我會發現自己已經跟不上這個時代的變化,新聞發生得這麼多,被遺忘的速度又這麼快。尤其是在微博當道的年代,早上才叫人吵得臉紅耳赤的話題,到了夜裡便已轉眼成空,埋沒在一堆更新更火的議題下,消失得無影無蹤。更何況前兩年的往事?那簡直是歷史了。而我總是記掛住一些舊聞中人物的表情與語調,以及大家述說它們的方式,始終不能把它們輕輕放下。於是我總在新聞裡看見故事的回光。

例如最近的「哈醫大血案」,便讓我想起了前年震驚全國的一連串校園殺傷事件。表面看來,它們是性質截然不同的兩碼事:前者是一個不堪重壓的患病少年刺死了一位青年實習醫生,後者則是幾個人分別砍殺了好幾個幼兒園和學校裡的孩童和老師。讓我把它們串聯起來的,是我們在這兩件事上都使用了「洩憤殺人」這個說法。雖然都是叫做「洩憤殺人」,但我比較可以理解「哈醫大血案」。說到底,那名少年殺死的是一位讓他挫折使他難受的醫院裡的醫生;然而校園連環血案,我卻一直沒有搞懂,直到今天仍然叫我困惑糾結。

且回顧一下前年那串事件。記得當時所有行兇的兇手都不認識遇害的孩子,與他們非親非故無怨無仇,徹底是完全的陌生人。更可怕的是這些案件似乎有彼此模仿的傾向,不同時間發生在不同城市。一時間所有父母每天都忙著接送子女,每一處校園也都加強了警備,深恐再發生類似案件。如何解釋這些血案?那些人為什麼會備好凶器,幾乎是有預謀地衝進幼兒園和學校砍殺他們並不認識的弱小生命?

重想起來,當年幾乎所有媒體似乎都把焦點放在了「洩憤殺人」這個四個字上,找出兇手生活中種種難堪境遇,將他們理解為飽受壓逼的邊緣人。於是就有了善解,原來這是在對社會報復;自己被壓迫,滿腔憤怨,於是挑選了比自己更柔弱的對象下手出氣。漸漸地,這成了共識。就連溫家寶總理都公開指出這些事情的背後「有深層次的原因」。那個「深層次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呢?一家小學在校門口掛了一條橫幅,上面那句話遍傳網絡,約略表達了大家的看法。那句話是「冤有頭債有主,出門左轉是政府」。

我一直沒對這件事寫過什麼,我對任何被公認為是要報復社會的「洩憤殺人」案,也不敢多談。因為在我看來,許多有關重大社會現象的評論,與其說是析解出了真相,不如說是評論界借此在表達自己的關懷。正如同樣是校園殺人,美國評論界的重點總是離不開槍械管理,因為人民是否享有擁槍的權利一直是美國社會的熱門議題,是區分意識形態立場的試金石。相反地,「社會怨氣」不一定貫穿在他們對每一樁校園血案的議論中,這是我們中國輿論界的關切。

仔細思考,我們是否都看過了那些兇手的口供筆錄?都讀過了他們的精神鑑定報告?這些資料甚至到今天都不曾完全公佈。那我們怎能大膽斷定這是「社會怨氣」的作用?怎能說這是報復社會?不,我無意否定當前中國社會怨氣深重的情況,更不能不承認當前體制所造成的種種不公與壓迫。只是我以為從不公與怨氣的存在,到砍殺無辜生命的結局,其間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還有很繁複的環節需要解釋。簡單地講,我不太相信殺人有那麼容易。你覺得自己在這個國家處處碰壁,你覺得自己看不到未來再也無路可退,然後你就會買一把斧頭藏在袋子裡,第二天選一個保安看起來沒那麼嚴密的小學,然後衝進去狂斬一些自己連見都沒見過的無辜兒童?假如這叫做「洩憤殺人」,那到底是種什麼樣的憤怒,能夠使人冷靜計劃,並且起碼隔上一夜,才再找些無關聯的對象出氣?如果這就是中國式的「社會怨氣」,那也未免太過可怕,因為在這種怨氣面前,殺人是如此容易,生命是如此廉價。

最叫我震驚和不解的,更是大多數人對近年諸多「洩憤殺人」案之解釋的輕易接受。似乎我們都以為殺人不難,生命易損。就像坊間流行的《大秦帝國》那一類書,不只輕描淡寫地略過「坑趙卒五十萬」背後的殘酷血腥,更要歌頌其雄壯「大氣」。這麼一個把殺人看得很容易很不難理解的國家是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