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26日星期日

梁文道:讀者不高興(二之二)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其實《中國不高興》的論旨很簡單。它沿襲了現代中國那種流行版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把國際關係看成一片弱肉強食的叢林,而中國廁身其中,不得不使盡全力在各方面力爭上游。一方面要小心它國的狼子野心和他們埋伏在我國的「漢奸」,另一方面則要在經濟發展和所謂的「軟實力」之外重拾「持劍經商」的本份。

幾位作者都很不滿當前中國公共論述裏的「文藝腔」,覺得那些文化討論全是清談誤國。再加上還有一批如王小波和余世存之流的知識份子鼓吹「逆向種族主義」,教大家以中國人的身份為恥,對中國種種現況充滿憤懣,於是形成了危險的形勢。而忘記了西方怎樣清除障礙:「西方這種清除障礙的方式是有先例的,而且在清除別人的時候,我們有些中國人還跟歡呼。米洛舍維奇也好,薩達姆也好,無論說他是專制也好,獨裁也好,都無所謂,它的制度是很完整的,很有秩序的,它自己在運轉」。也就是說再獨裁暴政也好,人家好歹有自己一套,有完整的主權。偏偏西方不幹,硬是要用飛彈炸人家,或者搞顏色革命。所以我們應該認清形勢,以免一不小心給人清除掉。

比方說,別上環保份子的當。因為「誰想節約能源的話,肯定先從地球上被淘汰掉了,因為你不發展了,不發展就要落後,落後就會被別人淘汰掉」。除了環保份子,還有很多受到西方影響的東西在威脅我們,就連毒牛奶都是。因為也許就是「當初有人一廂情願規定我們的牛奶標準應該按照歐盟的標準來制定」,可「我們有歐盟那麼好的,含蛋白高的牧草嗎?標準高,沒有原料,只好造假」。換句話說,三鹿奶粉往牛奶裏下三聚氰胺其實也是給外國逼出來的。

同時還得注意軍隊的士氣,因為雖然軍人對他們的經濟生活有不滿,「但是打仗還是挺興奮的。其實他們內心很清楚,只有打仗後人們才會重視他們的社會地位。但是時間不能太長了,太長了耗下去人心散了,人才也會慢慢流失了」。那麼我們是不是要趕快找個對手好好打一仗呢?也不至於,但起碼要鼓吹戰鬥精神,像古代的秦國那樣,「秦國的戰鬥意志連續保持了幾百年,太了不起了,所以最後由它來統一中國」。但秦國最後豈不也亡於它的嚴酷和暴虐嗎?不,是「……統一之後它的戰鬥意志就衰退了」,所以「很快就完了」。

《中國不高興》最不高興的是很多人認識不到自己的根本問題,一味學西方還不算(民主不算在內,因為它不是西方專利),甚至一天到晚咒罵中國人的劣根性,消磨了尚武精神,結果看不見最重要的「大目標」。大目標就是「在這個世界上除暴安良」,以及「管理比現在中國所具有的更大更多的資源,給世界人民帶來福祉」。

你不用再看這本書了,因為它要說的無非就是我辛苦整理出來的這幾點。可以想見,這種說法一定會使許多人不高興,批評它太極端太落後,也太過排外。不過,我覺得再這麼講也好,它起碼也是個主張,大可以好好地推陳鋪衍,多些論據,多些資料,系統地整理成一套能夠讓人思考辯論的論述。可惜的是這本書做壞了,我就算想反駁也嫌費勁。

首先,甚麼叫做「文藝腔」呢?我看了半天都找不到一個準確的定義。有時候它指的是一種不嚴謹不邏輯的思考方式,有時候它又變成了過度重「軟實力」的文化討論,又有些時候它是文人不懂理工的表徵。幾位作者對「文藝腔」的批評似乎恰好可以應用在他們自己身上。他們喜歡用很「文藝」的語言,很誇張的言辭去攻擊看不順眼的人。例如,宋強說余世存的作品是「最野蠻的種族主義份子炮製出的下流文字」,但在謾罵之外又沒有很理性的分析說明它們為甚麼是「自虐」而非「自省」,以及余世存的文字如何流露出「非人非畜的變態心理」。不,他只是使用文字去形容對手;以一句「我認為」輕輕帶過許多必要的推理。

從小處看,這本書裏的好些文章都有漫談的性質,像聊天的記錄多於嚴肅的寫作。其中一篇開宗明義講的是中國的學術腐朽,卻有十分之九在罵學者崇洋媚外,最後一小段才談了幾句學術界的腐敗;這兩者有甚麼關係呢?另一篇文章批評一位學者聲稱「以色列是個好國家」,為以軍轟炸巴勒斯坦辯護;雖然我也很不齒這位學者的說法,但我實在搞不懂為甚麼幫以色列說話也是「漢奸」,難道巴勒斯坦是中國的一省嗎?

至於大處就更不得了。全書結構鬆散,儘管粗略分成三大部,但每一部份的編選原理都極不分明,你隨時可以把一篇文章調到另一部份,絲毫不成問題。書中又有許多「附文」,有的是國人所作,有的是外文翻譯;它們的作用何在?編者和作者對它們的態度如何?一概沒有說明。不只如此,這本書連提綱挈領的導論前言也沒有,使得內裏的漫談更像是漫談,漂浮游移,難有落。所以我說這本書不好讀,不是它太深奧,而是它的製作太糟。你只能跟一股「不高興」的情緒走,走到哪兒說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