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10日星期五

梁文道:另一種太空競賽

【飲食男女-味覺現象】「你們還在喝Tang嗎?」,這是奧巴馬最近和國際太空站上十位太空人聊長途電話時提起的一個問題。這真是個好問題,因為一說到太空食品,我們的確是會想起「Tang」。還記得麼?那些裝在玻璃瓶裏的橙色粉末,用水一沖,就會變成一杯叫做「橙汁」的化學飲料。一直到八十年代,我們還能在電視上看見它的廣告。那年頭的小孩全都是喝它長大;幼稚園的每日茶點有它,小學的聖誕派對還是它,它無處不在,使我們認識到一種在真實世界裏並不存在的橙味。乃至於許多年後,有些人在第一次喝到鮮榨橙汁的時候拒絕相信那是真正的橙汁。

太空人如果有飲品,它一定就是Tang。因為它不該用漂亮的水晶杯盛載,只合飲管吸吮,與那些真空包裝的牙膏狀牛肉,以及脫水之後再用冷水泡浸還原的青豆薯茸恰成絕配。我常常懷疑太空人回到地球之後會失重變瘦,絕不止是在無重力的環境底下呆得太久,而且是因為東西太難吃。後來的採訪證明,我的猜測果然是對的,原來每趟任務歸來,艙裏都會剩下許多食物,太空人紛紛抱怨,寧願捱餓。

短短幾天的航程還好,假如真要登陸火星,一次來回就是兩年,那該如何是好?1960年代晚期,美國科學家曾經探討過把尿液變成食物的可能。辦法是以太空人排出的尿液培養一種細菌,讓它滋生出可食用的蛋白質,然後再製成完全不帶尿味(同時也沒有任何味道)的餅乾。吃的時候還可以適當調味,變化出不同口味的組合。要知道我們的日常生活深受太空科技影響,數碼相機和食水淨化機都是源自宇航需要。假如這項研究成功,我們就有機會嘗到人尿餅乾的滋味。可惜它失敗了,在許多次的實驗裏頭,自願的參與者都呈現出嘔吐和腹瀉的反應。雖然學者堅持那只是心理反應。

既然此路不通,又有人提出了「可食用太空船」的構想。原理是把一切含碳量高的食品改造成可在發射和航行過程中拋棄的器具,比方說油箱和輻射防護罩。如果泡過燃料的碳水化合物不夠吃,還可以吃掉用黃豆、蛋白與雞毛特製的太空衣,以補充人體每日所需。

美國一直有人呼籲大幅度裁減太空總署的預算,「因為它養了一大群蛋頭科學家在搞瘋狂的研究」。我想,這個說法不是沒有道理的。

我們這些香港人,荷里活電影看得太多,總以為美國充滿人情味,而前蘇聯則是一個冷冰冰的軍事帝國。但是食物歷史學家Janelevi卻在《美食太空人的興起》一文中提供了截然相反的歷史圖景。她仔細查考原始材料,發現美蘇兩強在太空競賽的過程中走的完全是兩條不同的路。美國對待太空食物的態度是「輕、快、好、省」,盡量不麻煩不折騰,以效率為大原則,太空人的感受注定要犧牲。相反地,為了達成長期居住太空的目標,蘇聯從一開始就很在乎食物的口味,因為那是正常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史上第一個離開大氣層的太空人加加林後來和一位心理學家合著專書《心理學與太空》,他在書裏明確指出:「享受一頓飯當然不止是吞下食物……即使只是短途飛行,美味的飯菜也能鬆弛太空人的緊張工作」。於是,當美國人為了避免食物碎塊損及艙內設備,因而強迫太空人服用膠狀物的時候。蘇聯太空人則能享用完整的全麥麵包,甚至沙樂美香腸和新鮮的水果;因為他們把精力花在研發可以吸走食物碎屑的小型吸塵機,多於改造食物本身的形態和質地。到了後來,蘇聯太空站乾脆拿出伏特加與魚子醬來慶祝新年,其奢華程度是幾乎要吃人尿餅乾的老美們所無法想像的。

冷戰早已結束,美國終於取得最後的勝利。但是在太空人的口腹這個小戰場上,蘇聯是不可越過的永遠贏家。話說回來,今天的美國太空人還會喝Tang果汁嗎?答案是不會,他們向奧巴馬總統報告:「它早被人從菜單上拿下了」。那個盲目追求嶄新科技的時代也過去了;大家愈來愈明白,未來的人類還是想在孤寂的宇宙中吃到地球上真正的食物,多於科幻小說裏的古怪營養劑。歐洲太空總署都已經請亞倫.杜卡斯設計菜單了,美國人還好意思上橙色粉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