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1日星期日

梁文道:酷拉丁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我一直覺得拉丁文是種很唬人的語言。唸書的時候,有學長站在火車車廂裏讀拉丁文本的塞內卡,我就覺得他特別有型,身上彷彿罩了一層光暈,把他和這喧鬧的俗世隔了開來。又曾聽人說過,某某某的公子真了不起,在英國上公學的時候就懂得用拉丁文寫詩了,不愧是藍血名門。後來還在一家名牌大學親睹學生代表在畢業典禮上以拉丁文頌辭,雖然台下應該沒人知道他究竟在說甚麼,可是大家卻頻頻點頭,好像冥冥之中自有他心神通。

好在,法國文化史家瓦克(Francoise Waquet)在《拉丁文帝國》裏頭為我揭穿了真相。原來寫拉丁詩根本就是老派中學教拉丁文的必經課業,沒甚麼大不了。其實,自從十六世紀以來,絕大部份的拉丁詩都是學生習作,就和我們小學的英文作文一樣,簡陋而平庸。真正的詩人才不會用拉丁文寫詩,而那些學過拉丁文的少年也很快就連它的基本文法都忘光了。

這個現象是拉丁文之謎的佐證。打從十六世紀之後,拉丁文就已經被很多人認為是種死語言,偏偏它卻死而不僵,又苟延殘喘了數百年。直到今天,還有許多地方中學生選修這門古典語。到底是甚麼原因使得該死的死不去,還幽魂般地活在各種新發現植物的學名上呢?

尤其它還這麼難學,幾百年來都是無數歐美中學生的噩夢;一說起拉丁,很多人就會想起複雜的文法,總是不肯投胎的羅馬將軍與議員,以及嚴厲的斥罵和無盡的體罰。例如邱吉爾,他回憶當年苦背詞尾變化的痛苦說:「這東西究竟是甚麼意思?意義何在?在我看來,這純粹是冗長單調的述」。他就是不明白為甚麼Mersa同時是「一張桌子」(主格),又是「桌子啊」(呼格)。他的老師解釋:「當你對一張桌子講話,祈求一張桌子保佑時,就會用到『桌子啊』這個詞」。邱吉爾簡直驚呆了,「可是,我從未做過這種事」。然後,他的老師給了一個標準拉丁文老師的答案:「你要這麼不禮貌,當心我處罰你,我可警告你,是重重處罰你」。

假如連邱吉爾的拉丁文都這麼爛,報考軍校三次三次都考不上(當時的軍校居然要考拉丁文!),其他人的程度思過半矣。甚至早在十八世紀,當拉丁文還是所有學生必修科目的年頭,情況就已相當不妙了。瓦克引述法國作家梅西取給出的一個數字:「他們花了七、八年的時間學拉丁文;結果一百名學生中,有九十名畢業時還不懂這個語言」。要知道當時的小孩幾乎把三分之二的上課時間耗在拉丁文上頭,從這個角度看來,這大概是人類語言學習史上效益最低的一門課了。

沒錯,拉丁文是泛歐共同語,不同國家的使節王室會面簽約多半以它為本,文人學者組成的精神共和國更是統一在拉丁文之下。牛頓在劍橋教書用的是拉丁文;笛卡兒雖有法文《方法論》,但他的拉丁文寫得其實比法文流暢得多;探求學問,討論交流,實在不能擺脫拉丁文,猶如今日不得不在英文為主的國際學刊發文章。問題是那些學者文人的拉丁文真能好到讓彼此明瞭的地步嗎?瓦克對這點也十分存疑,他勤翻文檔,找出許多類似的現場報告,劍橋大學的哲學家威爾金森在一八三七年去希臘遊學,「有天晚上他和十位來自九個不同國家的學者共處,當下他只能選擇『大家多少懂一點』的拉丁文做為共同語言:『從各種不同的發音方式看來,這完全是個失敗;我必須說』」。這是一個真實的寫照,大部份以拉丁文為共同語的學者都用自己國家傳承的獨有發音說話,用不甚簡潔還不時犯錯的拉丁文寫信,所謂的「共同」又怎能共得起來呢?

儘管如此,學校還是要教拉丁文,各種想像得到的理由也全拿出來了。比方說拉丁文「是世上最美的語言」,是「歐洲的共同遺產,羅馬帝國留下來的最後榮光」,「很適合探討深奧的學問」,而且「表達最精微的思想與感情」。甚至缺點也被人說成是種好處:「正因為它如此困難,所以能夠培養學生堅忍不拔的毅力」。

最後,我們又怎能忘記天主教會的力量呢?改革派以方言祭祀宣道讀經足足五個世紀之後,教廷才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正式放棄只能用拉丁文舉行彌撒的規定。因為有人認為信徒聽不懂自己在說甚麼,正正可以彰顯上帝偉大奧義的深不可測。瓦克這本書妙就妙在不談十六世紀以前拉丁文最昌盛的時代,卻用接下來的五百年證明一種語言竟然可以靠它的難懂難學與神秘繼續存活,成為一種突顯身份劃分人我的象徵。為甚麼想學拉丁?主要的原因是它很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