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19日星期日

梁文道:沒有寂寞的年代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一兩個月前,很多人都在擔心瑞士那座世上最大的粒子加速器要是一動,會不會弄個黑洞出來,一不小心把地球給吞了。這可是個有娛樂性的大消息,所有報章都專版報道,很多從來不怎麼關心自然科學的作家也都加入討論。可是搞了半天,大家都談了些什麼呢?那個宇宙創世的實驗會對霍金的說法造成什麼影響?越來越惹人懷疑的「弦理論」可以藉此找到新支持嗎?不知道,我們還是不知道。這時候我就會想起陳之藩先生,如果他沒生病,如果他在持續寫作,他一定會為我們講一個好故事。

留學生書寫是現代文學史上的一個小門類。幾十年來,中國出了一代又一代的留學生,每一代都會有人記下他那一代的海外見聞,讓本地的讀者透過那裏頭的日常瑣事體會不同國度的水土。而且留學生不是一般的移民,他們是去上學。多少外國名校的風氣和傳說,就是他們寫回來的,然後成了中國士林的傳說。於是他們人雖未歸,就已經先影響到我們對學府、學術乃至於社會和政治的看法了。他們還有傳承,上一代人寫的東西總會吊起下一代人的胃口,於是下一代人又跟出去繼承這條脈絡,香火不絕。馬家輝的成名專欄寫的就是十多年前他在威斯康辛唸博士的經歷,據說有些年輕人看了之後也立志要去「陌地生」(Madison)攻讀馬克思。苦寒之地呀,他們不會覺得上當吧?

沒有人會當一輩子的留學生作家,那是種年青人的寫作;假如小說有「成長小說」,那麼這就是「成長散文」了。他們來自老舊的土地,帶一大堆疑問,好比唐僧取經,孤身在西行路上歷經困惑之發現與解決,獨自遭遇頓挫復又升起;那些問題往往不單純,是學術的,是個人的,甚至還是中國的。問題這麼大,有時竟是一生一世的事,直到學成歸來,他仍然是個學生。

陳之藩先生早年膾炙人口的《旅美小簡》與《劍河倒影》便是留學生寫作的經典,港台學界的中年學者人人都看過。其最與眾不同之處,是他常談科學,最近從頭讀一遍陳先生的書,我發現有一個問題好像揮之不去地纏繞他,那就是「李約瑟難題」了。四十年前,他對中國「那麼多發明,卻沒有導出幾百年的科學發展」的回答是「好奇」。四十年後,他在《思與花開》裏頭重新提起這個話題,重點卻變成「學術只有自由研究才是學術,什麼大膽的假設都無不可。一旦不自由了,就是學術變成了宗教」。四十年前,陳先生刻意經營文體,他好奇的事情常常埋伏在苦心鍛煉的文句之中。四十年後,年紀大了,那廣雜的好奇反而更直接,更淺白,幾乎每一篇文章都帶「我想問」三個字。學生年代的好奇心不只沒有減退,反而蔓延勃發自由生長。也許「李約瑟難題」不再是個難題,還可能根本是個問錯了的問題,但是對於陳先生而言,也許這個問題背後的情緒是擺脫不了的,中國還需要些什麼的情結是抹不去的。到底中國還需要什麼呢?人有好奇的自由。

自由與否,不純是政治的問題,還與識見有關。雖然斯諾「兩個文化」的提法早已過時,雖然「跨科際研究」是現在的主流,但凡是幹過書評刊物編輯的都曉得,要找一個人好好寫一篇科普書的書評有多難。幾次參與內地的好書評選活動,我也要提醒大家忽略了自然科學。在報刊雜誌上舞文弄墨得很漂亮的文友,十之七八是科學文盲;在學院裏頭術業有專精的教授,卻多半寫不出一手老嫗能解的好文章。因此那部粒子加速器開了又停了,我們還是沒弄懂他們究竟要找什麼粒子,只要世界沒毀就好。

陳先生的散文卻可以放任人的好奇,從「龐加萊猜想」到節氣的「相」,由錢德拉塞卡說到巴壺天的詩,因為他是做科學的散文家,寫散文的科學家。看前賢事跡,學通兩界似乎是往昔的常性,傅斯年轉攻文史之前最感興趣的其實是量子力學。翻讀外國報刊,不少名牌學者不只習慣面對大眾,並且引以為豪,道金斯(Richard Dawkins)現在在牛津的講席就叫做「公眾科學瞭解」教授。為什麼反而到了今天,在華文世界裏真能夠把這種工夫耍得得心應手的人卻是寥寥無幾呢?陳先生在〈老嫗能解?〉引述了諾貝爾醫學獎得主納斯(Paul Nurse)的話:「科學家的語言要淺白到像與老祖母談天,這是科學家的責任!」。

儘管陳先生覺得大數學家陳省身的舊詩「不能表達於萬一」,但起碼「那個時代的科學家,不論中外,幾乎每個人都有藝術的嗜好」。尤其中國出去唸科學的留學生,常把故園之思寄託在舊詩之上,好排遣雙重的寂寞;一重是身在異地的寂寞,一重是專業的寂寞。現在呢?或許大家都不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