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11日星期六

梁文道:雞肉不等於雞

【飲食男女-味覺現象】對大部分在都市裡成長的小孩來說,陪媽媽去街市可能就是他們最早的一次生命教育了。

我上小學的時候,曾經目睹小雞孵化的整個過程。在老師的指導之下同學們要分組認養小雞,看著牠們漸漸長大;嫩黃的絨毛裹著一顆蛋似的胖胖身軀,整天吱吱喳喳,可愛得不得了。後來呢?不知道為甚麼,我就是想不起來那些雞結果都到哪裡去了。我對那些雞的最後印象,就是牠們開始生出雞毛掃子般的羽毛了,叫聲也愈來愈像街市雞籠裡的那些雞……

母親至今不吃兔肉,因為她小時曾在市場見過肉販扭斷兔脖子的景象。我很明白她的心情;我也曾無數次站在雞檔之前定睛看著檔主用刀利落地割開雞頸,再把牠丟進熱水桶裡的情形。一瞬間,本來還在驚慌尖叫的雞一下子就變成了斷線的玩偶,只餘輕微的掙扎抖動。當牠從熱水桶裡被提出來的時候,牠已經徹底地沉默了;一地飛落的羽毛。

我沒有因此戒掉吃雞,就和其他見過屠雞卻依然吃雞的小孩一樣,我們都長大了。人皆有之的惻隱之心未必能讓所有人變成素食者;可是那短暫的矛盾卻教給了我們重要的一課;我們的生,靠的原是無數生靈的死。這一課如此殘酷,如此真實。乃致於後來有些人懂得感恩,有人知道要珍惜食物;大部分人則變得對一切冷淡漠然,因為生命本來無奈,並且荒涼,每一個去過街市的人至少都學到了一些事情。所以後來當我們吃雞的時候,我們會很清楚自己吃的不止是一種肉,而且是一種叫做雞的禽鳥,因為大家都曾見過雞變成雞肉的過程。

很快地,我們的下一代就不會再在市場裡看到這麼血淋淋的場面了。香港不准雞場繼續存在,也不想街市雞檔繼續自行宰雞。以後我們吃的雞要不是經過中央屠宰室,就是超市冰櫃裡那一團團用塑膠袋包好的肉,沒有頭,也沒有毛,當然更不會啼叫。下一代是幸福的,他們在吃雞肉的時候不會聯想到雞,電視上活蹦亂跳的雞與盤子裡令人垂涎的雞腿是兩回事,二者間的連繫不見了,或者說被遮蔽了。

「泰森食品」(TysonFoods)公司是全球最大的肉食供應商,每年生產二十億隻雞。在美國超級市場的貨架上,平均四隻雞裡就有一隻是他們的。這是家典型的現代食品公司,他們的合約供應商全部採用「工業化農場」(industrialfarming)的模式,是全世界畜牧業的典範。

一走進去,你首先感到的是一股濃烈得熏眼的阿摩尼亞味,因為在一批雞被送進來然後再推去的那短短幾十天裡,根本就沒有為牠們清理排泄物的需要。如此一家典型的製肉工廠通常可以同時容納三萬隻以上的材料雞,每隻佔去的空間不超過一張A4紙。換句話說,牠們這一輩子幾乎是不用動的,就算想動也動不了。如果這還算是動物的話,牠們的唯一動作就是進食、排泄,以及因為過度緊張而互相啄咬(同時生出一種會灌注肌肉的激素)。

到了該來的那一天,牠們終於有了生平第一次走路的機會,以每小時七千兩百隻的速度列隊,蹣跚地邁向死亡。首先是被倒進一個充電的水池,目的是為了減輕工人下刀的難度。雖然他們卻對外宣稱這可以緩解雞的痛苦。可是研究表明,在被宰的那一刻,大部分的雞都還是清醒的。甚至到了泡熱水的最後一關,居然也還有三分之一的雞活著。於是在那個巨大的燙桶裡,牠們死命抓踢桶身,爪子在鋼壁上急速刮出刺耳的聲音;眼球則因體內的壓力變化爆裂彈出,所以每次燙完一桶,水面都浮著一層眼珠。

如果市場裡現宰活雞的場面是血腥的個別謀殺,絕大部分冰鮮雞的背後就是納粹式的毒氣室了;分別在於我們看得見前者,卻目睹不了後者。

所以我們的下一代吃到的雞肉都是乾淨完全的肉,他們根本沒有任何機會把雞和雞肉聯繫起來,更無法想像這個轉變所需的步驟。也許,就像廣告裡的動畫一樣,那些雞都是快快樂樂,一邊唱歌一邊跳舞地變成了炸雞塊。除非他們有機會看到幾年前一個動物權益組織在某家「肯德基」供應廠裡偷拍的片段:那些工人把忙亂之中沒割死的雞當成足球,踢來踩去。又或者將牠們摔到牆上,還用濺在上頭的血畫塗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