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3月1日星期六

鬼馬角色扮演 Lonely Planet港產作者專訪

剛唸大學的時候,我常跑大陸。當年的旅遊指南都很像官方宣傳手冊,內容四平八穩如新聞稿,文字不親切沒有人味,景點介紹不會告訴你躲避收費陷阱的方法,餐廳推介全是名不符實吃了一肚子氣的百年老店。所以無論去甚麼地方,與其靠這些所謂的旅遊指南(我很懷疑它們其實是新華社即現在的中聯辦特約供稿的),倒不如聽有經驗的旅人的口述情報。後來有人告訴我,要去大陸就應該看Lonely Planet。我第一個反應是「你都癲嘅」,在中國人的土地上居然要依賴一本老外寫的英文書?帶着疑惑,我翻了一下,才發現果然「有料到」。要知道那時大陸還有外匯券,在正式銀行換人民幣很不划算(一百港元大概只值六、七十元人民幣),黑市雖然可以取得較佳匯率,但常得冒被騙的風險。好一本Lonely Planet!居然教遊客「出了火車站之後,往左兩百米有家兼營匯兌的水果店很信得過」。從那時起,我才曉得甚麼叫做旅人寫給旅人看的指南,而Lonely Planet正是其中的表表者,是舉世最知名的自由行盲公竹。我對他們的作者既佩服又好奇,真不知都是些甚麼人,竟然知道那麼多門路。有時連地頭蟲都摸不清的事,他們也能如數家珍的一一道來。十多年後,想不到我終於從一個人手上接過一張印着「Lonely Planet」標誌的作者名片了,而眼前這人是個比我年輕得多的女子,一個香港女子,她叫做鄒頌華。v

梁文道(梁) 鄒頌華(鄒)

梁:先告訴我們,你是怎麼成為Lonely Planet的作者的?

鄒:我唸大學時已用Lonely Planet,做他們的作者純是機緣巧合。我辭了當年一份工作之後,想去阿塞拜疆旅行,但這國家的旅遊資料不多,唯有在互聯網上問人。回答我疑問的人原來曾幫Lonely Planet寫作,我就答他試試無妨呀。

不久有位Lonely Planet的編輯聯絡我,原來當時他們正在招聘住在香港、又會講廣東話的作者,他要我先交一些範本,我就用英文寫了兩篇遊記給她,這就過了第一關。接着我要在三星期內,按著他們的風格寫一個地方,我就寫灣仔,這是第二關。第三關要製作地圖,將我提過的灣仔景點在地圖上點出來,在一張地圖上將遊客需要的衣食住行都畫上去。

他們有一個五人委員會,單數是為了方便投票。他們先閱讀你的稿子,再由地圖師審查你的地圖,最後給你評語,猶如考試。後來他們發來電郵恭賀我,說我寫得生動,雖然風格上跟Lonely Planet有少許出入,但這些技術問題很容易解決,就這樣我成為他們旗下的作者。不過當上作者不一定即時有工作,因他們的指南要等排期更新,熱門的地方每兩年更新一次,像巴基斯坦則要五年才更新。我很幸運,兩個月後就輪到香港版要更新了。但由於我是新人,故只寫excursions,包括澳門、深圳和珠海,香港部分由一個資歷較深的作家寫。

梁:看來真得有點本事才行,你以前的工作經歷是甚麼?一定很有幫助吧?

鄒:我本來在港大讀法律,但到二年級就知道自己不喜歡這行,所以畢業之後就沒考律師牌照。二千年畢業後去了綠色和平做項目幹事,當時處理有毒物質、東江水和海洋傾廢,覺得很好玩,去的地方是一般人去不到也不會去的。有些髒得普通遊客不會去,像荷蘭一些河道、廣東東江、泰國和土耳其傾倒廢料的海灣;有些則是很美但很遠的地方,如青海哈龍冰川,這是黃河的源頭,有錢都未必去得到。

一開始我抱着旅行的心態。剛上班不夠一周就要去廣東最髒的東江塘廈,後來開始要去荷蘭總部出差,天氣又很冷。算過自己一年內起碼有半年時間不在香港。這是點對點的旅行,出差兩個禮拜回來又要向下一站出發,體力上好辛苦,而且看的都是令人眼寃的東西。在綠色和平工作兩年後,決定去旅行休息一下,這次將點的旅行變成線的旅行,體驗一下地球是圓的。

我先在加拿大留了三個月,與前綠色和平員工一起搞保護森林的活動,後來天氣冷了就跑到中美洲,之後飛到歐洲,沿着絲綢之路回來,行程共十三個月。回來之後,我就在國際特赦組織上班,也將絲路的一段經歷,寫成遊記在台灣出版。

在那十三個月行程之中,我也回到了荷蘭。我以前沒空欣賞荷蘭,沒看過梵高博物館,反而常看焚化爐和污水

處理廠。我有時樂於做一個遊客,沒有甚麼不好嘛,阿姆斯特丹這麼出名的博物館好歹都去一下。那次再去荷蘭我很喜歡,她是一個很美、很適合居住的地方,除了天氣太冷之外。

梁:說回你現在的工作吧,你負責寫澳門,有甚麼功夫要做呢?

鄒:我當時仍在國際特赦組織全職工作,只能在周末過去,後來索性請假一星期,在澳門留了十天完成工作。我總共用了三星期搜集資料,三星期寫作。但澳門最大問題是變遷太快,於六月交稿後,十月要跟編輯做核對,誰知八月又有許多新酒店如威尼斯人等開張,所以又要更新資料了。

Lonely Planet給我們的費用,包括稿費和旅費,都是一筆過的,任你管理。我們所得的費用是沒可能每間餐廳也去試的,有些資深作者建議,到昂貴的餐廳時,可以只叫頭盤,寫它們的味道和情調。我寫澳門的餐廳,菜單須包括中、英文及葡語,方便遊客對照,但葡語我記不下來,於是只得偷餐牌了。發現新酒吧時,如果上個版本沒寫過,又沒聽過人家的評語,就要進去飲一杯。Lonely Planet規定作者不能收取贊助,又要盡量不洩露身份。我記得作者手冊裏有一個教大家如何調查高級酒店的章節,可以扮作街客或導遊,假裝看客房和酒店設施,真正行不通的話才表明身份。

每個作者都各有長處和不足,例如我不愛夜蒲,寫澳門指南的夜生活時很辛苦,迫自己夜晚兩、三點落的士高。只有拉一些朋友同去,這樣除了自己,也可透過其他有此喜好和習慣的人來觀察,幸好有這班朋友帶我走遍澳門的夜生活場所。

一本旅遊指南如果太客觀,就變得枯燥。Lonely Planet要求我們要寫得客觀又有個性,像我寫澳門的回歸禮物紀念館,我形容它很kitschy,禮物不美又不精細,只有內地人才感興趣,這些都是事實,但要用佻皮的語調寫出來。於是我說如果你想看這些手工藝品,倒不如去葡京看何鴻燊的私人珍藏。寫作的最後一道防線是編輯,特別是埃及指南曾牽涉政治和宗教的敏感部份,結果被告誹謗。所以我們在完稿後得寫上author’s note,講明作者可能踩界的地方,例如當時我提到澳門貪污問題很嚴重,而歐文龍案件是「the most notorious(惡名遠播)case」,為保障萬一最後他被判無罪,我們就慘了,故這部份就由編輯去衡量。

梁:嘿,高檔餐廳就只吃頭盤,難怪我總覺得你們對高消費場合的介紹信不過了。其實Lonely Planet現在也不算獨家了,市面上有很多同類的競爭者,你覺得它最大的特點是甚麼?

鄒:我就常跟人說Lonely Planet是給窮人和背囊友用的。他們都較放鬆,也不須要特定的主題。Lonely Planet有一種先鋒精神,前設是你不能對任何事有既定看法,那就不會妨礙你看事情的角度,對當地的認識會更多。而且Lonely Planet較重視人文色彩,例如我寫澳門時,用很長的篇幅寫大三巴牆上的圖畫,令人明白為何大三巴令澳門在遠東傳教史上有重要的地位。其他旅遊指南不須要這些資料,只須知道有大三巴這景點、它的落成年份等等。又如香港指南,我們寫利東街和庇利街是佷傳統和古老的市集,也提到這些市集很危險,隨時會被清拆,加了這句話感覺就全然不同了。我寫澳門指南時,也老實說澳門如今發展得將海填得不像海,湖填得不像湖,松山燈塔又給前面的解放軍大樓遮擋着。這種破壞太多,這些事實必須寫下。

梁:大家好像都有一種印象,認為Lonely Planet是一本有自己價值觀的指南,不只教人去那裏玩怎麼玩,還很關注道德的問題。

鄒:是的。例如昂山素姬呼籲國際杯葛緬甸,甚至不要去她的祖國旅行,以免錢都掉進軍政府手中,助長了獨裁政權。那麼我們是否出版緬甸旅遊指南呢?最後我們唯一到緬甸調查,發現其實當地人多數不願意跟外國斷絕來往,很想接觸外界。所以最後我們還是覺得有需要出版一本指南。只是用了很多篇幅教大家如何聰明地避

免將錢花進軍人政府的口袋。

我們也很少介紹連鎖式酒店,目的是想將旅遊收入貢獻給當地社群,所以多介紹民居。大家每次出差,都會按着我們匯報的飛行里數,捐錢做二氧化碳等廢氣排放的研究。還有一個「Lonely Planet基金」,專門捐錢給與旅遊有關的草根團體。Lonely Planet開宗明義說旅遊必須是responsible travel,而不是破壞性的,這就很講究遊客的敏感度了。我見過一個寧靜的小鎮,因為旅遊指南的介紹後就變得很擠迫;你讚一間餐廳好,大家就一窩蜂跑去,然後它就變質了,我有時很懷疑這種旅遊是否值得欣賞。我在澳門遇到一間好「正」的酒吧,只有本地的土生葡人光顧,但老闆跟我說,他不想酒吧在任何旅遊指南出現,我尊重他的決定,但編輯覺得這始終是一本旅遊指南,最後我唯有籠統地說它在鏡湖醫院附近,但街名和酒吧名就不提了,其實這樣也為遊客帶來自己尋找和發掘的樂趣。Lonely Planet成立時,根本沒想過遊客會當它是聖經的,指南的作用是為你指出一個方向,然後你自己決定如何走,而不是要牽着你的鼻子走。現在Lonely Planet太普及,結果變成另一種DIY旅行團。我從伊朗去到巴基斯坦,遇上一班反對使用Lonely Planet 的旅人,他們手上的Lonely Planet 就是為了避開我們介紹的地方。這種現象也是出版社內部常常討論的課題,但至今仍未有結論。

無論如何,這一切我暫時在華語世界還未普遍。香港的旅遊指南只講單一價值觀,大都是食玩蒲攻略。讀香港出版的珠三角指南,你永遠只知道深圳哪兒購物最好、揼骨最正,而不知道深圳有許多客家老村,還有大鵬所城和南頭古城;珠海的指南只令人記得圓明新園、浸溫泉,沒有人知道珠海還有唐紹儀故居。香港的旅遊指南就是缺乏人文色彩,不像Lonely Planet 般已經發展如社會企業了。

梁:除此之外,Lonely Planet 和香港本地的旅遊指南還有甚麼不同?

鄒:我寫澳門時,有時要翻閱同行的指南做參考,我發現他們不會教你如何坐巴士,也不會給你路線圖,只說

從這兒坐的士去那處要多少錢。當然,出版社也要迎合讀者口味。香港人缺乏安全感,未到過的地方就不安心,所以要看實物和相片,於是香港出版的旅遊指南圖片很多,令指南加重,不方便携帶,一般英文出版的旅遊指南根本不會印這麼多圖片。我發現內地出的旅遊指南,如「知行書」系列,其質素比香港的還要好。

梁:你認識其他一些作者嗎?都是些甚麼人呢?

鄒:活躍的作者約三百個,有全職律師也有賣吸塵機的,有用年假寫指南,也有些是兼職如我這種自由作者。大家背景不同,但大家都認同Lonely Planet 的理念。我們有兩個網上新聞群組,一個屬於官方的,會有仲裁員防止大家對彼此的言論發出太過冒犯的批評;另一個則猶如作者工會,沒有任何Lonely Planet 職員,我們經常討論如何增加作者的稿費,及怎樣改善指南質素,大家的訊息幾乎把我的信箱佔滿了。

梁:最後,我很好奇的是你的身份和語言的問題,明明是中國人,卻要想像外國遊客的需要和眼光,而且要用英文書寫。你會不會刻意在大陸和澳門說英語呢?這樣才能告訴讀者甚麼地方是英語不通行的。

鄒:上一版澳門指南的作者就是一個長居香港的外國人,這次出版社要我用多一點insider的角度去寫。我起初以為分別不會太大,但我細寫了幾個在全國罕見,可能是澳門特有的廟宇,包括哪吒廟和女禍廟,祂們都是中國神話中很重要的神祗,編輯認為這就是一些很insider的內容了。又例如上個版本依着澳門旅遊局的資料,將康公廟的英文錯譯成關帝廟,你不懂中文是真的看不懂的,我也將它更正了。

當然,從一個外國人的角度看香港還是有點不同的,跟久居香港的鬼佬朋友討論,香港的甚麼事一定要提及。例如一個外國朋友告訴我,說他覺得深圳安全得很,和我們一般中國人的感受不同,這大概就是內外的差異了,一般竊賊是不大敢對外國人下手的。我也會將這些意見融合到書內。有時我扮作只懂英文的竹升妹,這樣可以看到一些平時不知道的事,又可看到大家的嘴臉變得多快。有次到珠海某間酒店頂樓的餐廳,我先用英語問准經理,他很客氣地讓我進去拍照。之後需要回去再補一點資料,這次以中文溝通,他立時把我趕走了。我想有些人還是崇洋心態,也有可能是怕講英語,畢竟say yes 就最簡單了,要是拒絕起來那多煩呀。

接下來我還要寫中國指南的廣東和新疆部份。Lonely Planet一般要求作者得自己去過那個地方,才會讓他寫當地的指南。我曾經在土耳其逗留兩個月,學懂一點土耳其語,在新疆仍然通行,這種溝通對我認識新疆應該很有幫助,希望到時可以了解漢人看不到的另一個新疆面孔。

一本香港、澳門指南,撰寫人共有三個,資歷較淺的她只寫澳門、深圳和珠海部份。

記者要先在地圖上標上所有旅遊資訊(左),待Lonely Planet繪成官方地圖後,又得修訂增減,單是製作地圖已花了不少時間。

她說一個地圖要畫通宵,編輯部製成電腦繪圖後,她又得經過幾次修訂才完成。

她共出版過三本書, 合作的沒一間是出版社, 除了澳洲Lonely Planet外,之前跟台灣「西遊記」出版過新疆遊記《從絲路的盡頭.開始》及由英語翻譯成中文的《日本漫畫60年》。

她剛跟Lonely Planet簽了合約,下一個任務是撰寫中國指南的廣東和新疆部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