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3月10日星期一

梁文道:粗口教授

【am730-觀念】最近在看一本有關法國哲學家巴迪烏(Alain Badiou)的文集,編者是英國的霍瓦德(Peter Hallward)。霍瓦德不只翻譯過巴迪烏的書,甚至還寫過專書向英語世界介紹這位法國大哲的思想,如今又編了這麼一本群英匯聚的文集;看來他跟巴迪烏的交情真不一般。然而就在這本文集的導論裏,霍瓦德卻提出了幾條非常核心的問題,假如答不好,巴迪烏的整個理論體系就要從根本動搖了。

這樣子為難好友,還算上好友嗎?他是不是想徹底摧毀巴迪烏的學術生涯?這部文集的高潮就在於書末有巴迪烏的回覆,一篇題為《回答一位很有要求的朋友》的短文。在這篇短文的開頭,巴迪烏如此形容霍瓦德:「這位不可多得的讀者、翻譯者、同伴和批評者,這位嚴苛而且溫柔的朋友」。

既是同伴又是批評者,不只嚴苛同時溫柔,這是種在當今中國知識界文化界很難想像的關係。在我們這裏,你如果是大力推介我的好友,就很難同時是狠批我的批評家;你真的欣賞我,又為甚麼還是質疑我呢?

在過去幾個月裏,中國學術界最好玩的八卦就是北京師範大學季廣茂教授的罵人事件了。事緣四川師範大學的鍾華教授在學術期刊上寫了一篇書評,季教授覺得那是對他學術生命的根本否定。於是氣往上衝,他一連在博客上發了十三篇文章把鍾華說成是低級下流、不擇手段、猙獰陰惡、無知、橫蠻、無恥的「屁眼教授」;這還不只,那些粗話甚至還招呼到鍾華教授的家人身上了。於是季教授立刻從象牙塔裏一躍成為舉國皆知的「粗話教授」,大家看笑話之餘也不免要想,這到底是為甚麼?

坦白講,鍾教授那篇書評看起來確實有點不懂行情,對他要談的文化研究掌握得不太全面;但起碼他懂行規,行文下筆縱然不算客氣,可也不逾規矩。為甚麼季教授要發這麼大的火,斯文掃地,滿口污言呢?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這事要不是發生在現在,遲早也要發生在不久的將來;要不是發生在季教授身上,遲早也會發生在其他人身上。因為孕育整件事的土壤早已存在,其中的病根早已深植。其病在於整套來自西方的現代學術討論規則並沒有徹底移民到中國來,而我們原有的那種一看文章就要推斷作者「不可告人」的用心與動機的閱讀方法卻從來未離開。

霍瓦德對好友的坦率批評不是他個人的性格無私,巴迪烏對老友的誠懇回應也不是他的胸襟廣闊,其實他兩的這種交往方式根本來自於現代學術遊戲規則。以前我看「某某教授榮休文集」之類的書,總見其門人友好不住獻媚稱美。後來讀到一些外國大師的同類文選,卻發現那些撰文的同行和學生竟毫不客氣地炮火全開,甚有欺師滅祖的意思,很是不解。有朋友點醒了我,說這才叫真正的尊重。如今書籍出版的數量多如恒河沙數,隨便一塊街招掉下來都能砸死三個大學教授。你若不是很重要,又有誰會花功夫刻意批評你呢?批評一個人正正表示他是某種學問發展上的界碑,後人不超越他則再無寸進。難怪那些被人罵了個透的大師,最後還是總要客客氣氣地在文集結尾來一篇「回覆我的批評者」,銘感大家的厚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