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3月30日星期日

梁文道:戒酒是一種藝術

【飲食男女-味覺現象】自從戒酒,飯桌上的朋友就開始有點擔心我的狀況了。尤其當他們發現原來不只是酒,我還打算逐一戒掉其他東西之後,更是替我可惜。最常聽到的一句話就是:「你不覺得這樣的人生沒甚麼樂趣可言嗎?」。我當然明白他們的意思,從古至今,酒都是享樂的代名詞,喝酒總是意味著放鬆與愉悅,所以戒酒乃至於戒除世間任何口腹男女之欲都是種對於樂趣的否定,是種苦行。然而戒酒或戒欲真有那麼苦嗎?

拍拉圖有一部非常有名的對話錄,叫做《饗宴》,英譯本的書名是《Symposium》,沒錯,就是開會座談的那個Symposium。這個字的希臘文乃Sympoteim,原意是「一起飲酒」,可想而知,這本書的內容講的就是一大幫人飲酒作樂的情形。我們的主角蘇格拉底在這場酒宴裡再度展現他超凡的能力,不只是言談中的智慧令人折服,而且還在人人醉倒的情況下清醒如常。蘇格拉底不是不喝酒,而是喝不醉。正如他也喜歡貌美的青年男子(在那個年頭的希臘,不搞同性性行為,不懂得欣賞同性之美,簡直算不上是哲學家),但卻從不付諸行動一樣。人家喝酒,他也喝,但他能夠表現出驚人的節制,就算喝得再多,也從不喪失自己的理智。

節制,或者說自制(enkrateia),一向是希臘思想的重大主題。一個品德高尚智慧出眾的人物,總得具備自制的美德。節制甚麼?當然是節制慾望囉。人之所以要控制自己的各種慾望,並不如後來基督教所說的,是因為慾望總是導向罪惡,而是因為控制慾望本身就是一種樂趣。

古希臘人並不貶斥慾望,更不會視慾望為罪,他們只是覺得控制慾望是種了不起的成就,用現代法國哲學家傅柯(Michel Foucault)的說法,這叫做「自我的藝術」。因此,我們也大可把戒酒當成一種創造自我的手段。假如我的天性就是喜歡放縱享受,天生就愛喝酒,那麼我不妨就控制一下這個天性,以自己的意願及意志去限制它。如此一來,我的喜好習性,甚至我的人品性格就都不是先天而生後天受教完全不在我的掌握之內了。相反地,我的人生就像一塊大理石,容我自己塑造,把它雕成我想要的樣子。戒酒以至於一切節慾的行為,不是對慾望誘惑的負面抵抗,而是主動加在自己身上的技藝和手段,是一種形塑自己的方法,可以把它變成自己想要成為的作品。

戒酒,可以是為了自由,不再受酒的操控。你也可以為了別的理由戒酒,或者戒掉其他東西,不是因為你要戒的東西有多壞,而是因為你把自己變成了一件藝術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