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3月2日星期日

梁文道:看新聞學哲學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聽說有些教通識教育的老師喜歡告誡學生,讀報紙看新聞一定要小心,千萬不能隨便相信,因為「新聞不是客觀的真相」。其實你根本不用對香港學生說這番話,再誇張點說,全中國人都知道電視新聞絕對不是什麼客觀的真理。這還不只是因為大家都覺得如今的傳媒甚不可信,而且是因為傳媒的不可信,導致我們多數習染了一種粗糙的相對主義習氣,常常不加思索地否定了客觀真理的存在。

舉個例子,早上扭開收音機聽時事節目,你最容易聽到的一句口頭禪就是「這是觀點與角度的問題」,於是從財政預算案有沒有照顧到低下階層的需要,一直到傳閱藝人私下拍攝的照片算不算侵犯私隱,全都是觀點和角度差異的問題,不用強分對錯。有時甚至發展到了連基本事實的存在與否,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皆無不可。英國哲學作家巴吉尼(Julian Baggini)在《新聞挖挖挖》(Making Sense:Philosophy Behind the Headlines)裏調侃這種心態:「若是對澳洲首都所在地抱持不同意見,澳洲也不會因此就出現兩個首都;在這種情況下,明顯可見兩人之中一定有一人是錯的」。

這是個「真理」二字成為笑話的年代,很多人都以為意見就是真理,分不出兩者的區別。巴吉尼又批評道:「有人說地球是圓的,有人說地球是平的,這兩種說法都是真相。……若是同意這些說法,就等於完全放棄理性對話,和相信這種說法的討論事情根本沒有意義」。在他看來,如今英國也很盛行這種幾近犬儒的粗俗相對主義,因為很多人自詡開放寬容,過份強調要尊重不同的觀點,乃至於直接跳到根本不用追求真相的結論。很不幸地,這也是當前香港的寫照。各種觀點表達過了,再次證明這是個自由社會就夠了,大家不必勞神辯論。

雖離校多年,我至今保有閱讀哲學的習慣,以希臘哲學為私人嗜好,用戴維森(Donald Davidson)的精緻論文防止老年癡呆的過早出現,政治哲學則是寫評論做節目的謀生本錢。可以說花去我最多閱讀時間的,依然是哲學。但是翻看過去幾年寫下來的書話,卻發現幾乎沒怎麼介紹過哲學書。原因可能是現代哲學的專業程度太高,越看得多就越沒有信心去談。直到最近有朋友辭去記者工作,打算專心攻讀一個哲學的碩士學位,叫我介紹幾本讀物,我才想起巴吉尼這本《哲學挖挖挖》實在是部非常適合初學者的好書。

巴吉尼不算一流學者,但他在英國《報》和《泰晤士報》開的專欄卻使他成了家喻戶曉的哲學入門導師。《新聞挖挖挖》尤其值得報紙看得太多的人一讀,因為它處理的全是和新聞事件有關的題目,例如安樂死和墮胎的道德爭議,發動戰爭的理由,以及香港人最近特別關切的公眾人物私隱問題。藉這些常常見諸報端的題材,他一方面示範哲學的思考方法怎樣幫助我們掌握埋在各種俗見之下的問題本質;另一方面則引入各式各樣的哲學概念與理論去給出不同的解答路徑,完全不會讓讀者覺得陌生難懂。再加上他的文字清淺,術語不多,實在是再適合門外漢不過。尤其可以向大家報喜的,是除了中譯書名很無聊之外,譯者陳信宏的表現相當忠實,看原著與看譯本的分別不大。

哲學最好玩的地方,是它看起來毫無實際價值,偏偏少了它又不行。就拿政府剛剛公佈的財政預算案來說吧,有些人批評它對弱勢社群不夠慷慨,有人則認為它已經太過大方。要解決這個爭論,最理性的辦法不只是羅列更多的貧民慘況(雖然這麼做會很有情感效果),也不是比較歷年以來花在福利上的開支,而是去探討什麼叫做公正。只有搞明白了公正的定義和衡量它的標準,我們才知道如何是慷慨如何是吝嗇。而這就進入了哲學範疇的討論了。

問題是哲學家這幫人實在有太多不同的意見,你拿一個從新聞上引申出來的議題去請教他們,往往沒有兩個人給出的答案會是一致的。更可怕的是,就算他們的立場一致,理由也可以極為不同。那麼,這是否表示我們還是逃不過「觀點與角度」的宿命呢?例如基因改造食品,有些哲學家認為它干預了自然,極不可取;但也有些人像巴吉尼這樣,根本懷疑所謂「干預自然」的定義。又如建造水壩,環保份子就常以「干預自然」的罪名攻擊各種充滿野心的建壩計劃。巴吉尼於是用河狸也會造水壩來反問「河狸算不算環境恐怖份子?」。不要誤會,他不是贊成大建水壩,也不是無條件地支持基因食品,而是想指出:「河狸與人類都干預自然,差別只在於人類的行為規模較為龐大,破壞性較強。因此,錯的不是干預自然這項行為本身,而是這項行為造成的後果」。

哲學的作用不在於解決一切爭論,雖然這股雄心或許是推動它的動力;哲學也不是為了簡單地告訴我們應該站在那一邊,因為立場的一致不代表所有支持這個立場的理由都是對的。哲學不會贊同粗糙的相對主義,他們只是「隨時以理性檢視各種信念」,「對於每一項議題都只期待合理的精確程度」。所以他們的態度應該是開闊的,只是這種開闊乃一種嚴肅的開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