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25日星期日

梁文道:不可思議的現實

【蘋果日報】最近在台灣找到一冊《臺大哲學系事件調查報告》,雖然早在1995年公佈,卻直到去年此事四十周年的時候才成書上市。這種書,不曉得有多少人會有興趣;這件事,也不曉得還有多少人知道。簡單地講,那就是「殷海光事件」之後,台灣學術界最有殺傷力的政治迫害之一,焦點同樣是在台灣大學哲學系──蔣經國口中那唯一一個他控制不了的學校的自由思想陣地。那時候,國民黨黨報《中央日報》一連六天連載了一篇叫做〈一個小市民的心聲〉的文章,遭到哲學系副教授的知名道家哲學專家陳鼓應在校內論壇反駁。後來也成了學界一員的學生馮滬祥,當場反指老師專說政府的壞話,認為他對政府不夠公正。結果做老師的陳鼓應和當時還是大四學生的政治哲學家錢永祥,一起批評馮滬祥,說他是「職業學生」。看來似是一件小事,後來卻釀成風暴,造成一大批學者去職,甚至出亡。

「職業學生」這個說法,今日久已不聞,那年頭卻是種實實在在的身份,大抵可理解為埋伏在學生當中的「五毛」,專門監督同學和師長的思想狀況,同時也承擔一些政治宣傳的工作。就和許多曾經最激烈反共的台灣人一樣,他今天在大陸也很吃得開了,被人稱做「大師」請去演講,對媒體說些「『中國夢』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之夢」之類的話。

在這份「報告」裏頭,我讀到的,卻是當年那個效勞國民黨特工政戰系統的馮滬祥。比方說,他邏輯課考了個零分,於是不服上訴,多次爭持之後,便留書給任課老師楊樹同:「楊先生您好,專程來訪,未能拜候,甚覺悵然,後生本為誠懇解釋誤會而來,語云:『冤家宜解不宜結。』而今趙先生向學校稱他倒並不堅持對後生處置(按:『趙先生』即當時的代系主任趙天儀),而推說係楊先生之意堅持處置,結果反倒成為由楊先生出面作了『惡人』,後生深恐有損楊先生厚重之令譽,是以不揣冒昧而來拜候,就後生即令有誤會處提出誠懇之說明,況且而今看來系務整飭在即,若能承先生見納,想對大局及楊先生皆不無益處也。」

是甚麼樣的學生,才會給老師寫這樣的信?且不論「冤家宜解不宜結」和「惡人」這類言語的無禮。一個普通學生又怎能預先知道「系務整飭在即」?同時還要語帶威脅地勸告老師要以大局為重,要好好考慮他自己的「利益」呢?而這一切,全都只不過是因為老師給了你一個零分。

馮滬祥後來承認,他和「心廬」有相當密切的關係;等於自招身份。因為「心廬」這個既有傳統私塾教育色彩,又具政治心戰任務的古怪機構,正是一時權傾朝野的特工頭子王昇手下的親兵培訓班。王昇這個名字曾經幾乎可以用來嚇唬不聽話的小孩,可官辦宣傳刊物卻把他說成是文武雙全的奇才,不只「著作無論就內容和境界等方面,都是出類拔萃,首屈一指的」,「在文學上,他的造詣也非泛泛可比」,就連演說,也常叫預備軍官感動到「痛哭流涕」的地步。

自詡是「反共奇才」的王昇,他最了不起的發明,就是一套把杜威、羅素,心理分析、存在主義,以至於整個行為科學都歸類為共產主義的邏輯。再看當時台灣社會的背景,政戰系統流行把國民黨敗走大陸的原因歸罪在美國國務院的「共黨分子」頭上,又將費正清等美國學術界中的要角說成是「蘇聯特務」。其推理之奇,就好比那篇〈一個小市民的心聲〉論證「敬愛領袖」是「人類感情生活的一部份」,將西班牙大獨裁者佛朗哥形容為「老成謀國」的智者一樣(非常好玩,大部份這類自稱是要代表「小市民」、「普羅大眾」和「沉默大多數」的發言,都有相當近似的格調,那就是都很不普通)。

不是玩笑,台灣那時還真有特務懷疑「馬克吐溫」的小說也是共黨邪說,因為他和馬克思一樣,都叫「馬克」。就像今天香港某些專挑「匪語」的新一代語文警察,常把自己沒聽過的言詞文字誤為共產中國的產物。這是見識的問題,更是意識型態的問題,反共反昏了頭,所以無論遇到任何事物都先得辨明它到底「共」還是不「共」(我可以想像,有人見此大概會說:「那你的意思就是不要反共囉?是要支持共產黨囉?」)。類似情況,台海此岸亦然,而且更甚,過去要問你姓「資」還是姓「社」,現在則得分清你愛國不愛,民族不民族。皆是一套意識型態措辭宰制社會時的產物。

說回《臺大哲學系事件調查報告》,我印象最深的,反而是它裏頭那些驚嘆號。主持調查的,全是學有專精、名重一時的台大教授,他們在這份本該乾枯平實的報告當中,卻時時忍不住驚嘆。許是昔年舊事太過不可思議,如今重溫難免訝異。我卻以為,史上所有被人認為不可能再發生的荒誕,其實都是很現實的,它們降臨的時候,當它們逐步在地表上凸起成形的時候,大家覺得理所當然,覺得那是勢所必至,自然而然。直到多年之後,來者回顧,才能質問我們這一代人怎能如此古怪,不只坐視悲劇,並且參與演出。要在形勢之中跳脫出來,以歷史的眼光省視自己身處的局面,着實不易,非常人所能為。故此,族群屠殺總是會回來的,政治迫害也總是會回來的,它們在歷史課中從不缺席。

政治迫害的現實,有時真的是出自現實的需要。「臺大哲學系事件」中的要角,當時的系主任孫智燊,在整件事裏的表現簡直令人難以相信。他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遑論哲學老師。指控同事時胡言亂語,摘引文句時斷章取義,他那種把人推成是「海外共黨分子」的理路,過火到了你甚至懷疑他或許不是政府特務的地步;因為即便是特務,也用不着這麼大規模地栽贓迫害一群分明無辜的學者。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他在排除異己,就像任何機構裏頭都會有的人事鬥爭。只不過他利用了手邊最有效的工具,那一整套當時威力最強大的意識型態修辭和文法。類似馮滬祥將自己考試不及格的問題上升到政治立場的層面,孫智燊也借了這把足以燃燒掉整個學系的東風。一切政治運動「打擊面的擴大」,多少都和這種現實有關。

如果這麼解釋,當然可以將「臺大哲學系事件」說成是一場包裹了政治外衣的人事權鬥(至少部份上如此),但它又不幸地造成了台灣文化學術界言論受制、思想黯然的政治後果。然而,要是放寬政治的定義,拉大對。政治壓迫的理解;我則還是要說,它畢竟是場政治事件。

因為政治從不單純;更因為它發生在那樣的環境,那樣的時代,有一套非常僵固,但範圍又十分有彈性的意識型態,使得任何人都能利用其中的措辭和標籤去打擊對手。這種意識型態的通行和霸道是政治的錯誤,利用它的人也一樣要為它的通行和霸道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