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10日星期六

梁文道:真正的舌尖中國

【飲食男女】我有一個朋友,他的「中國腸胃」之牢固,以及他願意為此付出的代價之驚人,大概是我聽過最最誇張的個案。這個朋友有錢又有名,時常收到出國訪問的邀請,也時常帶着家人旅遊。出門在外走走看看固然很好,但吃飯的問題該怎麼解決才好呢?他不是完全接受不了異國風味,只是沒法連續吃上兩頓(我忘了問他早餐算不算一頓);也就是說一天起碼得有一餐中國菜。然而,海外中菜館的數目雖然多得就像海外華人,幾乎甚麼地方都有;可其質素的分佈卻很不均勻,並非任何城鎮都能達到墨爾本與溫哥華這樣的水準。那他該怎麼辦才好?

辦法就是自己帶着廚師上路。

這個廚師平時是他的辦公室主任,出行的時候則身兼大廚與導遊這兩種身份(他本來的職業就是導遊),一方面負責規劃路線、交通和住宿,另一方面則要在當地菜市採辦食材。至於醬料、鍋具,以及外地不易尋獲的東西,他們就用一個大行李箱裝好運輸。所以我這個朋友出國的標準配備就是這麼一個夠大的行李箱,與他的私人廚師。只有這樣,才能保證旅途輕鬆愉快。

世界很不公平,這等行頭絕非人人皆可負擔。我們一般人要是也有同樣的問題,就只能一切從簡,把這個陣仗簡化至最基本的元素了。好玩的地方就在於這個最基本的元素到底是些甚麼東西,因為對「中國腸胃」患者而言(其實我不大想用『患者』這個字眼,說的好像是一種病似的),那些東西就是中國口味,是他們心目中最具家鄉特色的風韻,是他們肚子水土不服到了要命的地步時一劑就靈的妙方。甚至可以大膽地說,那一點點簡單到不能再簡單,還原到不可再還原的基本元素,才是實至名歸的「舌尖上的中國」。

細觀近數十年來華人留學生所攜帶的各種「舌尖中國」,很能看出「中國」確實不是一個恆定一統的國度,因為每個地方每個時期的「舌尖中國」都很不一樣。從前,去美國升學的台灣留學生都喜歡帶上公仔麵與味精,可見這兩樣東西頗能囊括他們對台灣食物的記憶。在英國唸書的香港孩子則喜歡臘腸膶腸,只要把它們放在米飯上頭一起蒸熟,也就算是「獅子山下且共聚」了。今天,大陸學生是海外華人學子的主流,他們又會帶些甚麼東西出去,把它當做中國口味的圖騰呢?

答案據說是「老干媽」,一款來自貴州的麻辣醬。想當初,陶華碧開店主要是賣貴州涼粉,沒想到用來拌粉拌麵的麻辣醬反而更受歡迎,最後還做成了一個雄霸一方的大企業。如今你在北美洲所有華人超市,甚至 Amazon網站,都一定找得着這款鬼佬叫做「 Angry Woman Sauce」的辣醬。不知怎的,中國留學生就是愛它,也不管是來自浙江還是山西,也不管吃的是意粉還是薯仔,「老干媽」一出,中國的魂魄就立刻在飯桌上給招回來了。我還見過有人用它代替牛油,在多士上頭抹了厚厚一層。

假如「老干媽」是這一代留學生「舌尖上的中國」,那是否表示這種麻辣鹹香就是今天大陸人感覺上最具代表性,也最能療慰思鄉之情的中國口味呢?我一向主張,中國人的口味在過去三十年間變得愈來愈重,而且重得超乎尋常,看來現在又多了條佐證。以往的中國菜並不以辣著稱,以前的中國也不是各省都那麼嗜辣,今天這罐「老干媽」,背後恐怕還有不少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