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17日星期六

梁文道: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飲食男女】其實「中國腸胃」這種東西並不稀奇。十多年前,就有一個研究針對在英國旅行的遊客,看看他們對陌生食物的反應,結果發現法國人、日本人和意大利人最不容易接受他們不熟悉的食物,也最喜歡在外地多吃自己習慣的本國菜。所以我們也可以據此檢測,法國人、日本人,與意大利人,全都有着一副固執的胃口,難捨難離。

其實從生物演化的角度來看,這也是說得通的。有一個概念叫做「新食物恐慌」(food neophobia),指的就是人類本來不願嘗試沒吃過的東西,害怕它們危及自己的身體健康甚至性命。此所以俗話說「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是勇敢的」,因為新食材的發掘固然代表着生存範圍和機會的擴大,但也很可能會讓那些飢餓的勇者喪命。

於是才會有這麼多人固執地守住自己瞭解的範圍,不越雷池半步。比方英國,明明是個島國,海產十分豐饒,可他們卻曾長期只吃幾種魚貝,一張魚網打撈上來,一半東西都廉價賣到對岸,益晒識飲識食的法國佬。現代史上更曾有過一些饑荒的案例,餓死災民上萬人的地方正好有座大湖,湖裏的魚快多到跳到岸上曬太陽的地步了,可當地人偏偏就是碰都不碰,當佢哋無到。為甚麼呢?原來是因為他們根本沒把魚當成食物,不曉得這種東西能吃。

說來慚愧,過去我曾對那些到了外地還老喊着要吃中國菜的朋友有偏見,覺得他們太過狹隘,不願學習新鮮事物。其實他們沒有半點問題,特別的反倒是生在香港住在香港的我;這座城市在口味上的國際化,大概在全華人世界都很罕見,一個禮拜七天午飯不碰中菜,對許多人來講實在稀鬆平常。換個角度來看,其實中國人已經不算是口味太過執着的一種人了,因為中國菜本身就非常多樣,仗着幅員廣大、菜系繁雜的本錢,中國人敢吃能吃的東西其實要比其他國家的人多得多。這並不是我個人臆斷,而是許多研究食物的外國學者的共識。

仔細再看,今天許多大陸旅行團出國,就和二十年前的香港一樣,儘管時常標榜有米落肚,但也不忘加插幾頓當地「風味餐」,由此可知他們並非不願嘗新,甚至可能還會把品味外地食物當成一項值得特別注意的「節目」。他們真正不能接受的,其實只是一連十天、天天外國菜罷了。在這種情況底下,我最常聽到的抱怨居然是「外國菜吃不飽」,所以回到酒店還要泡個杯麵醫肚。為甚麼人家當做正餐吃的東西,我們會嫌填不滿腸胃呢?我又看到一些報告,指出這也不是中國人獨有的現象,許多外國遊客也會有這種只有吃了自己熟悉的食物之後才能感到生理滿足的狀況。當然,這種「生理滿足」並非純粹物理意義上的吃飽,它是一種感覺,一種文化制約了的感覺。

很久以前,我曾在此介紹過心理學家羅辛(Elisabeth and Paul Rozin)的「調味原理」,他們認為世界各地的不同食制都可以化約成一系列最簡單的原則,那些原則包括了幾樣調味料的組合,幾種最基本的烹飪方法,以及組合食物的方式。若用這套理論來看,或許就能理解所謂「外國菜吃不飽」的現象了。舉個簡單的例子,中國人若在日本、韓國和東南亞旅行,通常比較不會投訴當地食物,至少不會吃完還覺得肚子餓。那是因為這些地區的食制與中國相似,會把一頓飯分割成「菜餚」與「主食」(通常是米飯)的組合,以菜佐飯,以飯送菜,兩者之間的關係清清楚楚,非常符合中國人對一餐飯的認識。類似地,中國人也不太忌諱異地陌生食材,遇上沒見過的東西,只要按着我們的辦法來做就好(也就是依照我們的『調味原則』處理)。所以我曾在北美見過一些老華僑,他們也吃緬因龍蝦,只不過洋人那種水煮出來的貨色在他們看來,就是比不上當地中餐館的豉椒炒龍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