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31日星期一

梁文道:因為尋常,由是獨特(《初見即別離》序)

我一直沒有拍照的習慣,尤其不喜歡在旅行的時候照相。要知道在這個人人拍照、時時拍照、影像已然氾濫的年代之前,攝影對大部分人而言是一種非日常的活動,一般人並不會一天到晚帶著部相機隨手抓拍;相反的,它是一套具有紀念性質的儀式,通常只在某些特別值得「留影」為念的場合出現,比如說結婚、畢業、家庭聚會,當然還有旅行。說它是儀式,因為它的拍攝程序很固定,常常由父親、丈夫一類的角色安排流程擺位和掌鏡,而且它構圖出來的畫面也都大同小異(無論是誰在拍,也無論是誰被拍),高矮遠近前後一一自動站位,漸漸形成一組語法。

旅行尤其必須拍照,因為現代的旅遊景點以及特別受人傳誦歡迎的大城市幾乎是為帶著相機的遊客而生。例如巴黎,自從豪斯曼的大改造之後,這座光明之城就有了今人熟悉的樣貌:筆直的林蔭大道,輻射狀的線條,兩側窗飾盛美的拱廊街以及路旁的露天咖啡館。當遊人帶回來的照片越來越多,大家在還沒去過巴黎之前就已無數遍地看過巴黎,這座大城市的性質也就變了。它彷彿不再是一個讓人居住生活和交易的城市,而是一個生下來就要讓人用眼睛去注視的片場。每一個配備著現代攝像器材的遊客都在該處尋找最上鏡的地點,最合宜的角度,乃至於最符合印象中記憶裡那些有「巴黎味」的風貌。條條大道通向凱旋門,於是大家沿街觀看拍攝,一路走下去就自然走到了凱旋門,然後按下快門,把被拍過無數遍的凱旋門再拍一遍:殊途同歸。也就是說,巴黎是一連串景點的聚合體,去過巴黎的意思便是拍過這些景點(同時也與景點合照)。廣而言之,當代無有一座大城、無有一處景點不是如此被遊覽拍攝,甚至要為了遊覽和拍攝而被重新規劃。看看今天中國的「城市建設」,那些拔地而起的高樓和「地標性建築」,那些大到只可遠觀而不可親近的廣場,你便明白它們不是讓人使用的空間,而是供人觀看及拍攝的佈景。

所以我不在旅行的時候拍照,反正要拍的東西都有人拍過了,不是嗎?如果說旅行攝影是為了保存記憶,那麼我寧願把記憶存放腦中。正如攝影大師杉山博司所言:「攝影不是記憶,它只是記錄。」不過,又有朋友告訴我,拍照這種有意識的行動可以讓你看見一些不一樣的東西,透過取景框能夠發現裸眼所不及的事物。如此說來,旅行時照相竟然還能另闢蹊徑,逃出被規劃的視線?這是什麼意思呢?會不會就像亞東(張亞東,著名音樂人。——編者注)這批視覺遊記,去了巴黎,但完全不見想必應該見到的巴黎?亞東幾近刻意地迴避了現代旅遊的訓令,不管是巴黎還是舊金山,他都只想讓我們看看小孩,看看天線,頂多加上一片大海。去了著名的旅遊勝地,拍的卻是日常不過的生活,於非日常中日常,這豈不也是非常的手段?在他的作品裡頭,那些地點的個性被壓抑到最低最低的程度,不加標記,你很難辨認得出他到底在拍什麼地方。有趣的是,旅遊景點的個性往往卻是至為俗濫的東西(比如說金門大橋和巴黎鐵塔)。所以這是試圖為旅遊重新翻出個性的弔詭嘗試:因為尋常,由是獨特。

或說,何必旅行?兒童無處不有,你用不著特地渡洋尋找,北京家裡一下樓就拍得了。也對。然而詩也是如此,絞盡心思地扭曲語言的正常使用,目的竟然是為了感知生活的日常。有話不能好好說,大概就是關於詩的最簡單的定義。看看亞東的照片,他配上的文字,和他排列它們的方式及順序,我猜想他其實一直想當個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