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20日星期四

梁文道:比較簡單的末日

電影《2012》上映之後,喜歡說笑話的哲學家齊澤克(Slavoj Zizek)馬上下了一句按語:「想像世界的滅亡要比想像資本主義的滅亡還容易。」

他說得對,我們的確看過太多描繪地球完蛋的電影和小說,聽過太多人談論世界末日的景象,電視甚至還為這個課題製作專題節目,但是我們何曾見過一部電影告訴我們,資本主義結束之後的人類社會將是何等模樣?

不止資本主義,我們也很難想像一個沒有國家的世界,一個沒有婚姻制度的世界,一個沒有銀行的世界,一個自己住的房子要自己蓋的世界,一個不知貨幣為何物的世界;甚至一個沒有自來水,也沒有下水道的世界;一個沒有人收拾垃圾,也實在沒有太多垃圾可以扔的世界;一個沒有餐廳也沒有商店的世界;一個跨越邊界用不着護照,也根本沒人站在邊界關卡檢查路人的世界……。

而這一切令人難以想像的狀況,卻都曾經存在。比如護照,不過一百年前,它還是個新鮮事,大部分人都不曉得它是什麼。反過來看,一個從未發生過的末日,我們竟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像它,樂此不疲,這是什麼道理?

這當然是意識形態,而意識形態總是連繫着一定程度的拜物傾向。人膜拜自己所造出來的東西,奉之為神,以為它恆久不變。明明我們知道中國人在宋朝以前不坐椅子,可是椅子就是顯得如此自然,乃至於我們覺得它的存在天經地義。明明我們知道「中國人」這個身份是很晚近的產物,但是不知為何,大家硬是覺得它天長地久,難以動搖。

地球的滅亡很容易想像,所以想像它遂成了一件很沒有想像力的事。它容易想像,是因為它往往涉及外力,例如一個神出鬼沒的小行星忽然撞了過來。我們比較可以接受火山爆發,海嘯奔襲之類的天災,因為它不受我們左右。容易想像,也是因為它常常來得很意外,譬如你坐着坐着,突然地震,樓板裂開,你就掉下去了。

當我們想像「無常」的時候,我們總是很容易想起花開花落,以至於星球的誕生與終結。相較之下,我們不太能夠想像自己塑造出來的制度,習慣和信念的「無常」。好比我這種靠稿費和節目費過日子的人,通常都會把頭埋在沙裏,不願正視一切文化產品可以免費共享的趨勢;可是回頭再想,蘇東坡賺過稿費嗎?曹雪芹又收過多少版稅呢?在短短的人類史上,其實大部分寫作都是無利可圖的。

且別說想像世界末日要比想像資本主義的末日容易;就算想像樓價不會上升,恐怕都比想像地球的崩解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