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12日星期五

梁文道:苦口良藥

【飲食男女】一個吃過苦的人叫做大人,一個能吃苦的人叫做偉人;我們中國人尤其相信這個道理,甚至把它上升到更高的層次。以為一個歷盡滄桑的民族必然也是成熟而偉大的民族。賈樟柯曾經在一篇文章裏毫不客氣地批評過這種「苦難崇拜症」。他發現在很多文藝人的聚會裏面,總有一些看似江湖大佬的家伙會在一群小伙子中間大談自己少年時代吃過甚麼苦頭,而且他們的結論通常是現代人沒有真正苦過,所以才弄不出好作品。為甚麼受過苦的人才能創作出傑出深刻的藝術品呢?不知道,反正也沒有追問,大家只能嘆服這位大佬經歷豐富,見識卓絕,彷彿苦和好之間的等式是不證自明的公理。正因如此,有些中國人一喝多就喜歡比較大家受過的苦;你沒東西吃叫做苦?我還吃過牛糞呢!你來我往,互相競逐,雖說是名副其實的吐苦水,但大家卻吐得十分亢奮十分自豪。

苦硬是好,所以連藥也是苦的妙,哄小孩喝中藥,父母老是在一邊連聲唸叨「苦口良藥,苦口良藥呀」。小時候初聞神農嘗百草的故事,絲毫不覺其中有異,大了之後才開始猜疑神農到底是怎麼個「嘗」法。要是好端端地沒病沒痛,他怎知道吃下肚裏的藥草管用呢?他一個人又如何可能試得出那麼多種藥的功效,曉得它們可以用在甚麼病痛上面?莫非他是一具移動人肉實驗室?

神農氏當然是神話人物,但民間傳說永遠都能說出一些道理。在神農的這個傳說裏頭,道理就在一個「嘗」字。中國古人對於味覺有一套和現代西方文明截然不同的認知,那些老外總把味道當成主觀的感官印象,我們的祖宗卻覺得味道能夠說明一個物質的客觀素質。吃到一個帶甜味的東西,我們不只覺得它甜,而且相信這股甜味是某種功效的指示。

所以中醫才會真的認為藥是嘗得出來的,不同的藥味有不同的藥效。「辛」能發散行血,「甘」能補力和中,「酸」有收斂固澀之功,鹹可以軟堅散結,苦則收泄燥之效;沒有一樣是吹的。相比之下,西方人的味覺範疇就只有「膩」勉強算得上兼具口感和身體反應,和中國人這套味道引發生理變化的邏輯截然不同。

問題是只有學過中醫或者常服中藥的人才能準確分辨這麼多種不同的味道。大部分人一提起中藥,通常就只能聯想起一個朦朦朧朧混混沌沌的苦。由此可見,中國人還真會吃苦,竟然可以在這裏頭辨認出墨分五色般的細微區別。

既然說苦,不可不注意它在生物學上的意義。一般而言,一個東西發苦就表示它不能吃了,搞不好還有毒,這是大自然給出的警告。雖然苦瓜無毒,但也許是演化的作用,為了避免動物吃它,好讓它的種子順利吸取瓜中養分,健康茁壯,這才演化出如此古怪的苦味。偏偏我們中國人不信邪不怕苦,照樣把它列進食譜。

富貴險中求,良藥苦裏尋。如果苦是毒的外徵,那就恰好可以說明藥與毒藥之別只在一線而已了。古希臘文裏的藥和毒藥享有同一字根,看來不是沒有道理的。我們的神農就是這麼勇敢,冒着生命危險在那條窄窄的線上來回往復,就像走鋼絲的藝人,難免要有出意外的時候。傳說他最高紀錄是「日遇七十二毒」,幸好「得茶而解之」,於是又發現了茶葉消解的奇效,使之成為國人最愛的飲品。可是你去翻翻植物圖鑑便知道,稍微帶苦的茶葉竟然也有少量的毒。我猜書上說的是真話,因為我曾經把茶葉捲進紙裏當煙抽,才吸一口,那苦味就直穿胃底,其惡心得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