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26日星期五

梁文道:另一種「識食」?

【飲食男女-味覺現象】葉一南兄的橫空出世,頗能解我心中一塊謎團。想當年蔡東豪化名孔少林在《信報》重開專欄,內容與昔時筆名原復生的那個傢伙十分不同。其中最叫人驚異的,是這個孔少林非常識食,在評點上市公司年報之餘總不忘提醒讀者去哪裏買齊天下一品火鍋料。可是我所認識的蔡東豪卻完全不是那種會為了美食就上窮碧落下黃泉的人;他不止常常自言對吃不講究,而且還用行為證明他的不講究。一周六日,他大概有三天中午會躲在辦公室裏啃飯盒,那些飯盒的內容大概還是重複的。我和他要是兩個人自己出去用膳,他一定選擇附近那家美式餐廳;每次到了那裏,他就一定點熱狗;百發百中,從不例外。這種飲食習慣,怎麼說呢;有點像農民。就憑他也能教人何處覓食?莫非平日演技太好,深藏不露?直到葉一南亮相江湖,我才曉得懂吃懂喝的孔少林原來另有其人。

上周剛剛說過早餐的單調,就在報上見到葉輝先生談農民飲食生活的重複,他還引述了英國大作家伯格( John Berger)的一篇舊作,指出農民與中產階級的分別之一是前者從不在食物上求新逐異。真不愧是當世最具慧眼的評論家,伯格這話說得太準了。

趕緊找出這篇《吃與被吃者》,裏面有這麼一段:「對於農民,所有食物都是勞動的成果。那不一定是他們自己的勞動,但就算不是,他們也會把它轉換成自己的勞動。因為食物來自體力勞動,所以吃東西的人的身體早已瞭解這將要被他吃下去的食物(農民強烈排斥嘗試任何外來的食物,因為他們不知道那些東西是怎麼做出來的)。他從不期望食物令他驚奇,雖然他偶爾會驚訝於食物的質量。他對食物就像他對自己身體一樣熟悉。」

「對於農民,他的日常食物和進食方式貫穿了整個生活。他的生活節奏是循環的。飲食的重複與四季的重複一樣,而且緊緊相連。他的食物是本地的,季節性的。因此食物、烹調方法以及進食方式的變化,只不過標誌了他人生的重複,厭倦食物就是厭倦人生。

儘管伯格談的是歐洲農民,但這番話完全也可以應用在我所見過的中國農民身上。他們要不是吃自己親手栽種親手蓄養的穀物動物,就是吃和別人交易得回的東西,重點在於他們曉得那些食物是怎麼來的。當年我遊歷華北農村,幾乎沒見過任何一個家庭會買現成的水餃饅頭,從和麵、搓皮、裹餡,每一個步驟都得自家動手。而且這些東西他們日復一日地吃。很少有家庭主婦會看食譜學新菜,她們更不會挖盡心思今天來點上海菜明天試試意大利粉;她們所知的一切全都來自家人與親戚,每家的菜都是家傳菜。食物隨季節而變,不時不食,傳統農民連想都沒想過要買過季的冷藏蔬果與不知名的舶來貨。這並不表示他們不想偶爾來頓盛宴,吃點不平常的美食;不,他們也喜歡年菜的豐富與喜宴的多姿。可那些大菜全是可預期的,今年吃過明年還吃,一頓喜酒與另一頓喜酒並不會有太大的不同。最重要的地方是他們不厭,我沒聽過有誰抱怨自己天天吃麵,反而見到他們神色安穩地用餐,然後老老實實地感受吃飽的滿足。

而吃飽,今天我們哪一個都市中產階級會以吃飽為幸福?我們總是追求更多更新的選擇,因為我們會厭。香港之所以是美食之都,是因為這裏有太多太多的選擇,各國菜式各種食肆,多到你一輩子都吃不完。假如香港只有粵菜,假如這裏只有專賣本地貨的菜市,我們馬上就要覺得這座城市好荒涼,自己的生活好淒慘了。

「識食」,通常指的是飲食上見多識廣,吃遍全球,還能明辨各式美食之高下粗細。但是若照字面理解,把「識食」還原成「認識食物」,那些從播種到上桌一手一腳完全掌握整碟菜的往世今生的農民難道不算「識食」嗎?我們的食家食神害怕食物重複,這叫做「識食」;農人從不倦怠地單調飲食,又何嘗不是一種「識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