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剛剛當了九天沙彌。這是他今年皈依南傳佛教以來的第二次短期出家修行,九天裡切斷一切外界聯繫,每日聽法師講課,唸經、唱頌,打掃庭院。他的讀者則稱他為「道長」,他在牛博上的博客名為「聞道夕死可矣」。
禪修剛一結束,他便又縱身投入到緊張忙亂的世俗生活中,主持電視節目、寫作專欄、批評時事、參與社會活動。他自稱成了「寫稿機器」,每週他在香港有五個專欄,在《南方都市報》有兩個專欄。他由此養成了在飛機上、在旅途中見縫插針的寫稿習慣。
四川大地震發生後不久,梁文道去了四川災區。在都江堰,一位災民認出了他,跑過來跟他打招呼,並介紹他的同伴,有的來自綿陽,有的從德陽過來。梁文道問,你們怎麼會在一起。他們回答說,「我們災民探望災民」。川人的幽默讓梁文道深為觸動,「因為這種樂天對比起現實來更令人刺痛」。
現實常常刺痛著梁文道的慈悲心與社會責任感,黑磚窯事件、四川地震等等,梁文道都發出了自己的聲音。其觀點理性客觀,議論鞭辟入裡,言辭溫和寬容,使他在大眾及知識分子中間都有著良好的口碑。
穿行於出世、入世之間,給梁文道帶來了深層的精神危機,他認為這也是對自己修行的考驗,「佛教絕對是可以很入世的」。
生於1970年的梁文道至今不會開車,不會中文打字。他總是一身黑衣,加上一成不變的黑框眼鏡,顯得很是深沉、低調,頗有些民國時期那一代知識分子新舊兼容的氣質,既不失傳統的溫情、克己,又有著變革者的開放與銳氣。
12月6日,我給梁文道打電話約訪談地點,他先問我住在哪兒,我說住在東涌,他立刻說那就東涌吧,然後他打車從老遠的地方趕來。
「我身上有根深蒂固的自由主義的影響」
梁文道1970年12月26日生於香港。四個月大時,他被送到台灣,跟外公外婆一起生活。
「我外公是國民黨老黨員,是跟著蔣介石跑到台灣去的那一批。小時候我對蔣介石崇拜得不得了,覺得國民黨當然是好的。所以我很能理解今天八零後、九零後這些年輕人的感受和想法,他們覺得國家很好,很愛國,如果你批評我們國家,他會覺得你有病,你有問題。我為什麼從來不會罵人腦殘,是因為我也有過這種經歷,我能體會,所以我同情。」他說。
很小的時候他就看胡適的文章,還有雷震、殷海光、李敖、柏楊,中學時看龍應台,「台灣的自由主義脈絡對我影響非常深,因為當年在台灣跟國民黨主流對抗的就是這麼一股自由知識分子。可以說,從民國時期一直到台灣,這麼一個自由主義的潛流一直都在我心裡面」。
當時的台灣還是一個壓抑的戒嚴社會,可對梁文道來說,「當時我太年輕了,我覺得我沒什麼壓抑呀。有點像金魚缸,魚缸裡的魚不會覺得自己被囚禁了。」
1986年,梁文道回到香港念高一,初回香港,「就像從魚缸被丟到海裡面了,才知道原來以前我住在魚缸裡」。好讀書的他看了很多《毛選》——在台灣這是禁書,「我想看一看我所不理解的中國的另一半到底是什麼樣子」。
之後他上了香港中文大學,受新儒家影響很深,「使我對中國傳統真的有一種溫情跟敬意」。
從高中到大學,他參加過很多示威遊行。上大學後,他很看不起搞學運的,「我那時候在思想上是很保守的學院派,覺得這幫人就是徒有行動,沒有理論」。九十年代中後期以後,他對過去很學院氣的想法進行了一番自我否定,開始積極地參與社會運動。他參與過對保釣運動反省的運動,積極為受傷工人、性工作者爭取權益。
儘管他常常批評人,「但是我不覺得那是要毀滅性地去打擊什麼人或者罵什麼人,我不大喜歡那樣,我身上有根深蒂固的自由主義的影響,覺得一個人的言論和他的為人應該分開」。
「我必須承認我當然是精英」
梁文道很強調社會責任感,「我沒有把個人跟社會分得很開,人的存在本來就不能是孤立的,我常常會想我的一切都是跟別人有很密切的關係。」他提到自己念大學的時候香港的大學生還不多,政府給每個大學生都補貼了相當多的錢,「那些錢是哪兒來的?是納稅人的。我就想到中學時有很多同學,也很聰明,但是為什麼他們上不了大學而我在上大學,你就感覺到你的得是別人的失。每一個人得到的某些好處都來自於別人的貢獻跟犧牲」。
「你開車能夠一路上那麼順暢無阻,是因為犧牲了這條公路上兩邊的農村,這些村民每天生活的路徑被你這條高速公路切斷了。當你這麼想的時候你很自然地會覺得我們大家都是關聯在一起的,我們並沒有跟別人分開,我常常會想某一個人的痛苦、他的失落、他的悲慘,在某種意義上,跟我是有關係的,他為我付出了代價。」
所以,哪怕「精英」這個詞已經淪為罵人詞語,梁文道卻說「我必須承認我當然是精英」,因為「我的確擁有比貧民老百姓大的言論空間,比他們大的社會影響,這就是所謂的精英」,「你必須先承認這一點,然後你才會去想到這一點帶來多麼巨大的負擔跟責任」。
不過在香港,知識分子雖然說話的空間很大,但影響卻很有限。近年來,梁文道頻頻往來大陸,每個月有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時間在大陸,大陸發生的一些事,常常讓他覺得不可思議。
他覺得自己在大陸的角色有點像人類學家,「人類學家到一個陌生的文化裡,他首先學習語言,他甚至要學習跟當地人用同樣的頭腦去思考,用同樣的方法去生活。可是他是不一樣的,所以他會有距離感。通過這種距離感,他會有一種批判,他會有不一樣的視角,他會看出一些本地人看不出的東西。」不一樣的是,人類學家通常是到異文化做研究,而他是在自己文化底下做研究,「我明明是這個國家的一分子,一個成員,但是因為生存背景等原因又讓我跟這個國家其他人是不一樣的,人類學家寫的東西往往是給外面的人看的,但是我是寫給裡面的人看的」。
面對大陸同行他常常會有愧疚感,「我跟他們一樣都在做節目,都在寫文章,但是比起他們,我沒有風險,我有退路,所以就會有愧疚感。每次我看到我的同行遇到一些挫折的時候,我那種內疚感就會很強,大家好像都在同一個空間上活動、發言,但是為什麼他們會付出一些我不必付出的代價?」
為了愛,以及慈悲
出身於天主教家庭,自然而然地,梁文道曾是一名虔誠的天主教徒。小學六年級梁文道就開始思考哲學問題,思考人死了之後會怎樣。他曾立志做一位為世人奉獻的神父。
大概是在他高中畢業念大學的時候,他對天主的信仰失落了,「我覺得我在哲學上的知識使得我沒辦法再簡單地接受上帝的存在,我不再相信上帝的存在、神的存在,或者嚴格地講,上帝的存在與否對我好像沒有什麼關係,但我對天主教仍然充滿了敬意」。
今年梁文道轉而皈依南傳佛教。南傳佛教俗稱小乘佛教。今年以來兩次短期出家,他每天用十小時坐禪、行禪。平常的日常生活中,他每天會用至少半小時坐禪。
身為媒體工作者,他需要經常在電視上亮相,「一些人把我當成一個偶像來崇拜,我有一些粉絲,這對我造成很大的壓力」。一方面,「我常常覺得他們看到的我並不是真正的我」,與此同時,「我常常會想我有沒有變得不真實了,進入某個名利圈的浮華世界,會覺得那種生活是正常的生活,就會忘記了那樣的生活是不是我需要的」。這給他造成了很大的精神危機。
皈依佛教後,他的這一精神危機並未減輕,反而會加重,因為佛教不是心靈雞湯,而是要求人更真誠地活在當下。他甚至生出出離心,想要離開這種環境。
因皈依佛教而生的出離心,與身為公眾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感,二者似乎不可兼存,但梁文道認為,佛教並不必然是避世的,佛教甚至可以是一種社會行動、社會參與的理論基礎。「為什麼去年的時候,緬甸那些僧人會上街示威呢?」
「從佛教的角度來看,一個暴政的存在會帶來什麼問題呢?第一,它使人們真實地活在苦難之中。第二,佛教稱最壞的東西是貪、嗔、痴,一個暴政會讓人民起嗔心,就是憤怒、仇恨,這當然不是好的制度。反過來講,這個制度也會對掌權者不好,為什麼呢?因為這會助長掌權者的貪念和痴心。所以從出家人慈悲的角度來講,反對這個暴政,是為了慈悲,為了讓被統治者和統治者都解脫掉貪嗔痴三毒。這樣的一個示威,你注意緬甸僧侶的示威沒有叫口號,沒有很憤怒,因為他們出於愛與慈悲走出來。」
什麼是愛?梁文道說,「愛是分享」。他講了一個故事,「我家旁邊有一條小河,河邊的樹上有很多鳥兒,有一天我在河邊走過,看到一個小孩和媽媽在走,突然那個孩子站定,看著那些鳥,並叫住媽媽:媽,你看!他媽媽就站住問他怎麼了。然後那個孩子就對他媽媽說,你看那些鳥,好可愛。他媽媽就站著和他一塊看。這就是愛。為什麼呢?你想想看,那個小孩看到那些鳥,他覺得很值得看。他為什麼要叫他媽媽看呢?他媽媽過來和他一起看,鳥的數量會增加嗎?不會。那鳥會變得更漂亮嗎?也不會。那他為什麼想叫他媽媽看?因為他想分享,因為他覺得那是一種非常好玩的東西。」
「人活在世界上很孤獨,我們常常懷疑自己的感覺別人知不知道,我們受到的某種傷害別人不能理解,我的某種對事情的看法別人不能領會,這是很孤獨的。我們需要透過分享去證明,我不是一個人,這種感覺不是我一個人擁有,這種認識不是我個人的妄想。我就是很想讓別人也看到這隻鳥,那種衝動,讓我知道,或至少感覺到,人活著並不是那麼孤獨。」他說。
文:劉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