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有蘇彝士運河以東最好的西餐」。我不知道這句話是怎麼來的,但我知道這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流行一時的說法。那時候我太年輕,也太窮,根本無能印證它的真假。到了我稍有能力出門旅行,有辦法偶爾上上好一點的館子的時候,已經沒有人再提這句老話了。是香港的西餐水準退步了?還是別的地方進步太多(比如說東京)?抑或這句話從來都只是個美麗的誤會呢?然而,無論如何,從今天開始,我們終於又可以再次自豪地肯定,香港(加上澳門)的確是蘇彝士運河以東其中一個西餐做得比較好的地方。因為米芝蓮指南的港澳版面世了。
米芝蓮指南當然不可能只介紹西餐,但這的確是它的傳統強項,一旦越出這個範圍,就總會出現各種各樣的爭議與疑問。許多東京老饕根本就不能認同它在日本料理上的品味,我們中國人也很難明白倫敦最好的一家中菜為甚麼會是一家並不怎樣客家的客家館子。可以想見,這本嶄新的港澳米芝蓮也一定會令許多本地食家掉眼鏡。
不要把米芝蓮當做食壇的無上聖經,它原來就是法國的產物,它的成功是法國美食文化的勝利。縱然聖巴斯蒂安成了世上最多星星的地方,但它那群星閃耀的場面也離不開法式料理席捲全球的歷史大潮。無論那顆難得的星星出現在世界地圖上的哪一個角落,界定它的各種條件也還是法國人寫下來的。從用餐的環境設計,服務的方式與態度,一直到菜式的相貌與口味,法國人的傳統都已經變成了西餐的標準了。與其批評他們不懂得我們中國人這一套,還不如長點志氣,弄個「中華標準」出來,跑去法國出本中國人的飲食指南,告訴他們在我們的眼裏,甚麼才算上道的法國菜。
米芝蓮的成功,法式美食文化的成功,其實是過去二十年來「美食旅遊」(gastronomy tourism)興起的側面。我曾經在此說過,以前的旅行和現在是不同的:從前,吃喝是我們旅遊過程必不可少的維生手段;為了趕景點,我們可以犧牲用餐的時間與質素。後來,飲食成為體驗所謂「當地文化」的一部分,所以港式旅行團去了蒙古也一定要來頓全羊「風味」大餐。可是到了今天,我們卻會為了吃喝而出門;到了巴塞隆那,可以不進宏偉詭奇的聖家教堂,但不能不多花兩小時車程趕去一個風景不甚突出的小鎮吃飯。
而米芝蓮提供的,便是如此一份世界美食旅行地圖(可別忘了,它原本就是個汽車旅行指南)。在這幅地圖上,一個地點的必遊性決定於它擁有多少顆星;某一個具體「景點」的重要性則決定於它的星光級數,三星最高,二星次之,一星再次之。雖然它的繪圖方式是法國式的,但是它的標準卻很一致,同等程度的星光不會因地有異。所以理論上講,你在東京吃到的三粒星不應該比巴黎的三粒星暗淡。
於是對於某些有錢又有閒的人而言,「獵星」成了一種時尚運動。他們旅行就像我們小時候玩過的某種遊戲,去一個地方的目的純粹是為了摘星,旅遊的成果不在於人生體會的豐富,而在於累積下來的星星數目。換句話說,自從米芝蓮流行之後,美食旅行變得可以量化了,類似積分競賽,大家可以比較「你儲咗幾多粒星」。至於到底吃過了甚麼,吃的東西和當地風土人情的關係是甚麼,反而不及得星星數目的紀錄重要。
飲食一向是顯示社會地位的儀式。對於收入一般的中產階級而言,這種遊戲的代價太過高昂。但是我們都明白,旅行的目的之一就在暫時放棄自己沉悶陳腐的日常生活,暫時換個不一樣的人生。假如我們願意日夜趕工,省吃儉用大半年,再去南太平洋某個小島上過幾天極盡奢華的富豪生活;又怎麼不可以用同樣的心態去偶爾過過那種摘星的癮呢?所以又有些人到了法國能夠天天以麵包充飢,猶如當年「勤工儉學」的鄧小平;再把省下來的盤纏全部豪擲在一間半年前就訂好位子的三星餐,做一晚的有錢人。
終於,香港和澳門這對美食旅遊上的雙子城也出現在米芝蓮的世界地圖上了。雖然它們的星星總數未必及得上東京,但是在漆黑的地球夜空之上,珠江河口的這兩個小點起碼亮起來了。千里之行起於足下,摘星之旅不妨由此開始。我突然想起半島酒店推出過的那種專益香港人的套裝優惠,不花時間,只要付出稍低於布吉旅遊套裝的價錢,你就能坐上它那綠色的勞斯萊斯,去半島住一晚。現在,我們也能用類似的方法去獲取我們自己的星星印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