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21日星期五

梁文道:齋口不齋心?

如果按照正常的標準來看,我大概很快就要喪失撰寫飲食文章的資格;因為我素食的傾向愈來愈強,搞不好那天就要開始守齋戒了。

然而,我又很能體會蔡瀾先生「未能食素」的心境。不知道其他人有沒有這種經歷,如果一桌人坐下來點菜,其中一個事先聲明吃齋的話,鄰座可能會覺得自己被人冒犯了。為甚麼?因為素食者總給人一種異樣的道德優越感,總是使人以為他的倫理標準比較高,自律能力比較強。而大夥吃飯本來是件很愉快甚至很縱慾的一件事,突然旁邊多了一個禁慾主義者,豈能不叫人掃興?這就有點像一堆黑社會的小流氓正在肆無忌憚地粗口橫飛,大佬身邊的「阿嫂」忽然冷冷地道一句:「我本人唔係咁鍾意講粗口」。

其實我是有親身體會的。很多年前,和一個後來出了家的同學在大排檔吃飯敍舊,正當弟兄們興高采烈地要叫幾瓶冰凍啤酒時,他卻平靜和緩地說:「其實我已經吃齋了」。我們很愕然,一起轉頭看著他那彷彿散發著天使光采的慈善面容,他又接著說:「沒關係!不用理我,你們儘管叫儘管吃,我要碗粥就行了」。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個野蠻的食人族遇上了從文明社會過來傳教的牧師,羞愧難當。我是不是該把他也煮來吃了呢?

看一些鼓吹素食的書,裡頭常常列舉歷史上吃素的名人故事,似乎是想叫大家傚法偶像,找到楷模。不過,他們往往(也許是故意地)忽略了一個著名的素食者:希特拉。人稱「希魔」的希特拉是個素食主義的信徒,常常對軍人和學童宣揚吃素的好處,因為當年有一位法西斯思想家認為素食不止可以提升人的精神狀態,還能促進日耳曼人種的進化。也有另一種版本,他們說希特拉私底下溫良和善,不止不吃肉;連看到動物紀錄片裡弱肉強食的場面,他都會不忍地別過頭去。在他的晚年,其食譜更是日益單純,天天吃來吃去都是那幾道蔬菜;儘管如此,他還是要煞有介事地在每頓飯之後客氣又熱情地當面歌頌他的廚娘:「太好吃了!你做的飯永遠都是那麼好!我太感謝您了」。

後來有很多學者爭論這個問題,不少人懷疑希特拉究竟是不是個百分百的素食者,有人認為他吃素吃得不徹底(因為他吃蛋),有人發現他其實很喜歡一道用鴿肉做的菜,也有人找到證據證明他只是儘量少吃肉而不是完全不吃肉。不管怎樣,這些討論都隱隱帶著一股難捺的情緒,否認希特拉是素食者的人總想努力確認他真不是一個好東西。例如一個學者寫到最後,乾脆有點動氣地說:「無論如何,就算他偶而吃素,也絕對不是為了道德理由」。

為甚麼這批學者要這麼努力地揭發希特拉的素食者面具呢?那是因為怕別人用他詆毀素食者的形象,更怕有人因此開始對「希魔」多了半分人性的同情與理解。其實客觀地看,素食者的品格就一定比較高尚嗎?人類可以為了某種倫理信念吃齋,但並不能由此反過來推出素食者都很道德的結論。在我看來,一個不忍殘殺小動物的希特拉要比一個沉溺在酒池肉林裡的希特拉更可怕。想想看,一個害怕參觀牲畜屠房的人(據說他曾經被烏克蘭的一座屠場嚇儍了),同時卻下令「解決」幾百萬人的生命,這不是非常非常地變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