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7日星期五

梁文道:好日子結束了

有時候我會想起童年吃西餐的往事。那年頭,一般人所謂的吃西餐,往往就是去紅寶石、波士頓和車釐哥夫一類的地方,叫一客鐵板牛扒,有一塊餐包,還有一碗忌廉湯,最後還送一小杯啫喱與咖啡。就是如此,我們已經覺得是場盛事了。我懷念這樣的年代。

現在呢?有點自尊的中產階級恐怕都不會再吃這種「西餐」了。你得說清楚自己到底想吃北意大利菜,還是南意大利菜,它們是不一樣的。生蠔也不再是自助餐裡用來計算「性價比」的單位,你必須搞明白甚麼月份南半球的蠔會比較肥美,Belon又分成哪幾種等級。

我已經不記得是從甚麼時候開始,討論飲食成為一種時尚,一種身份的象徵,一種能夠賺錢能夠出名的行業。也許就是飯桌上的每個男人都開始不斷晃動葡萄酒杯的那一刻吧;最初我還以為這是種新興的腕部運動。

我也一直不大明白,為甚麼身邊會有那麼多高級食材的資訊。白松露、越光米、初榨特級橄欖油、西班牙黑豬火腿……香港人就真的都這麼有錢嗎?前陣子和著名的台灣「食家」舒國治談起(其實他寧願別人叫他作家),他說台灣也有這種現象,「美食」二字氾濫成災。以前一個賣牛肉麵的人就是個老老實實的麵師傅,現在他會告訴記者自己做的是種「美食」。

又比如說漢堡,我從來都不嫌棄這種美食家曾經很嫌棄的快餐食品;相反地,我還挺喜歡吃漢堡。弄得好的話,它真是一頓飽滿實在的平民晚餐。然而,在最近的漢堡熱潮裡,我卻看見許多用和牛肉做的漢堡。假如吃得起和牛,又為甚麼要把它打成免治肉餅?還有那些下了鵝肝的漢堡,不是不好,只是有這個必要嗎?或許是我粗鄙,在我看來,一客龍蝦漢堡就和LV出的狗繩一樣,實在是種暴富的品味。給英國人統治了那麼久,為甚麼我們就學不到一點英式的低調?身為中國人,我們更把溫良恭儉的傳統美德全部丟光了。

說到富人,近年還有一種特別的現象。許多有點身家的第二代從海外歸來,不大願意繼承祖業,覺得跑去東莞做「廠佬」既辛苦又「冇型」,於是紛紛投身餐飲業,花幾百萬請人設計豪裝,開了一家又一家品味一流味道九流的餐館酒吧。訪問他們開店的理由,十有六七會說:「反正天天要和朋友吃飯,不如自己搞一間店,讓大家有個聚腳的地方。」做餐飲,再也沒有比這更惡劣的態度了。自古以來,一個人如果要幹這行,不是為了找條謀生的活路,就是真心喜愛食物。在那些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日日蝸身於火熱廚房裡辛勤勞動敬業樂業的「廚房佬」聽來,這幫公子說的還算是人話嗎?搞飲食就是為了「有型」,這盤生意焉能長久?果然,這些「創意產業」倒閉的速度往往比它裝修還快。難得父執輩一生刻苦經營,我寧願看到他們的子女玩遊艇。

金融海嘯席捲全球,我很能體會這行的艱難危境。中午去中環逛逛,翠華茶餐廳人滿為患,Soho蘭桂坊好些小店則門可羅雀。但是換個角度想想,這也是個機會,讓大家重新想想食物的意義,學懂尊重餐飲這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