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2月24日星期日

梁文道:別怕,我只是懷舊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我只不過寫了幾篇關於吸煙的文章,例如弗萊明怎樣用香煙塑造007的魅力,例如傳統俱樂部和老派餐廳裏「煙房」(smoking room)的私密樂趣,我沒有半點鼓勵大家吸煙的意思。真的沒有。對,我知道吸煙是很壞很壞的習慣,它不只會讓我患上肺癌,讓我得到心臟病,它甚至還會令我性無能。更糟的是它不只摧毀我,更摧毀其他人。每當我吸煙,我都在屠殺身邊的人。真的,這一切我都知道。所以當我在談吸煙的時候,我只是想客觀地分析一些小說,一些電影,以及種種圍繞煙的文化現象。假如我不慎帶了點情緒,請相信我,那只是懷舊。

寫完那些文章之後,我接到一些投訴,敏感的讀者把我的懷舊看成來勢洶洶的論戰,將我的笑話當作不知悔改的惡徒正法前吐出的最後一口唾液。於是我明白了,這是一個禁煙的年代;不只在餐廳裏不能抽煙,而且遲早乾脆禁絕煙草的生產;不只不能鼓吹抽煙,而且不准再提「煙」這個字。我還知道香港政府控煙辦公室的管理很嚴格,許多雜誌刊出了訪問對象抽煙的照片之後,就接到他們警告的電話了。所以,煙這種東西早晚都會從大眾媒體的影像裏徹底消失。

因此我要把握這黎明來臨前最後的黑暗時刻,介紹一下這本大概是史上最厚的一本吸煙攝影集:《禁止吸煙》(No Smoking)。擅長圖畫書的Assouline出版社為這本書設計了一個很有噱頭的包裝,整部書放在一個煙包式的盒子裏,要從上方打開盒蓋,才能取它出來。書名叫做《禁止吸煙》,但它卻是不折不扣的一首煙之「哀歌」(elegy)──一種悼念美好可愛事物的詩歌,全由相片組成。這些相片鋪排的順序有點講究,不全依人物,也不只靠主題,但是一頁頁翻下來就會看出它的韻味。

編製它的Luc Sante是個不錯的作家和攝影史學家,他寫的前言雖非主角,但也頗有可觀處。尤其他能從攝影師的角度出發,注意到了許多吸煙者的動作、姿勢與表情。例如現今成為主流,用食指和中指夾煙的方法原來是「美式風格」。在這種風格隨「萬寶路」廣告征服全世界以前,許多人是用拇指和食指住煙屁股,將整根煙藏在掌心裏的。後面這種方法最適合戰場了,因為它可以避免士兵在夜裏因為一點星火而暴露了位置。Luc Sante又在照片上看見了香煙一度是多麼普及,因為很多早期相片裏的煙民都能做到讓一根煙自己鬆弛地黏在下嘴唇,同時一邊打牌、看書、說話,甚至吃飯!似乎做什麼事都離不開煙,似乎沒有煙就什麼也幹不成。當然他還發現煙是種道具,使用它的人能夠讓緊張的氣氛更緊張(久不吭聲,然後大力呼出一口),讓憤怒更憤怒(狠狠地讓煙從鼻孔噴出,彷彿一條被激怒的龍)。他說:「吸煙的姿勢和表情就像花語」。

煙的語言,在這本書的照片裏一覽無遺,其中絕大多數用煙說話的都是名人。看到這些赫赫有名的煙民,我不禁想像要是拿掉了煙,他們的影像還會剩下些什麼?例如愛因斯坦,假如沒有了煙斗,他會不會只是一個對鏡頭做鬼臉的老頭?不抽煙的沙特,原已斜視的眼睛會不會顯得更突出?佛洛伊德如果不再拿那根令人聯想起陽具的雪茄,又會不會變成一個普通的做夢的學究呢?我尤其懷念幾個女人,比如伍爾夫,她抽煙的表情預示了她自沉水中的命運。瑪蓮.德烈治,她口中的煙就像Luc Sante所說,是一種邀請:「歡迎進入這個洞穴,但是你得先經過門口這條龍」。

這都是失傳的語言。有朝一日,當這些影像自人類記憶刪除之後,問題就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