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30日星期六

梁文道:民主和民粹

【蘋果日報】不方便的事實細節,例如土耳其的庫爾德問題。幾十年來,土耳其官方都不願承認歷史上發生過的民族滅絕。直到今天,膽敢揭開這段陳年瘡疤的作家還會被人辱罵,甚至以不愛國的罪名告上法庭。所以說,堅持要還他們民族一個清白,想要爭取更大自主以至於獨立的庫爾德政黨,就一定是站在正義那邊的雞蛋囉?然而,我的朋友在當地採訪的時候發現,這個政黨居然也會拒絕政府推行的民生改善計劃。因為「害怕失去庫爾德人對他們的擁戴」。

更不好說的,要數那些關於民主的事。朋友在書中引了一位美國外交官對上世紀九十年代南斯拉夫的回憶:「假設選舉公正、公開,選出來的卻都是種族主義者、法西斯和分裂份子……這是個難題。」朋友接着評述:「米洛舍維奇是人民選出來的。克羅地亞、斯洛文尼亞,選票都把好戰者送進總統府。戰爭不可避免。」

按照現時中港政治討論的水準,這段話大概可以直接打做反動保守的維穩言論,有點喉舌媒體對「所謂西方民主」的置疑的調調。我這位朋友還要接着介紹普京和查維斯,這兩個過去十年國際政壇最有名的民粹領袖,他們難道不也是民主選舉的產物嗎(儘管是受控的「民主」)?電視裏的普京可以在空中視察火災的時候直接坐進駕駛艙,不只親身駕機,還要用最精準專業的方式取水救火,每一發水彈都能正中目標。到了拖欠工資的工廠,普京又把鉛筆丟到老闆頭上,痛斥他的無良,嚇得他趕緊簽字發錢。就是這種水平的表演,便能討好單純的選民。

然而,民粹又何必止於民選,當了一輩子偉大領袖的卡達菲豈不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民粹主義最大的特點是結合了兩頭看似矛盾的極端:一方面是對「人民」和「基層」的無比推崇,另一面卻又離不開絕對正確的教主和首領,兩端之間是一條神妙而虛玄的紅線。民選的普京也好,非民選的卡達菲也好,他們都能詭異地代表全體人民,一即是多,多即是一,反對他們就是反對大多數人的真正利益,就是出賣人民的叛賊。

而民主卻不一定需要偉大光明的領袖。所以我的朋友初訪瑞士的時候驚訝地發現它的首都竟然沒有「總統府」,因為總統都住在自己家裏。這個世上最民主的國家,沒人記得清楚誰是它的總統。因為理論上講,它有七個最高民選首長,輪流出任總統,任期則只有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