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6日星期日

梁文道:《少年Pi的奇幻漂流》

【開卷八分鐘】趁著這個電影這麼火,我今天得給大家說說這本小說,《少年Pi的奇幻漂流》--原名叫《Life of PI》--我覺得這個中文名字使大家非常關注小說裡面「漂流」的那個部分,至於這個漂流前差不多一百頁的「還沒有漂流」的故事,因此就被當成是個鋪墊了。但是英文原來的書名《Life of PI》好像能夠說的更「大」一些,能讓我們知道這個故事講的並不只是關於那著名的、一人一虎在船上漂流227天的故事,而還包括這個叫做Pi的小男孩,對他來講生命是什麼,他的生命是什麼樣的一個生命。

它的作者揚·馬特爾Yann Martel現在已經是個享譽國際的作家了,但當初坦白講,其實沒有太多人瞭解他,他這本書《少年Pi的奇幻漂流》,當年出版的時候最初是到處碰門釘的,好多家大出版社都不願意出版,結果找了一個小出版社。沒想到他居然後來有點爆冷地得到了英國最大的文學獎,布克文學獎,讓很多人掉了一地的眼鏡渣子。然後這本書就被人當成是個青少年勵志讀物,也有很多人覺得它是個很好看的故事,當一個暢銷小說來讀,總之是雅俗共賞,各有所取各有所需,非常不錯的一個小說。

這本書的故事我相信都不需要我再多講了,大家看電影看平常報紙上面,大家都已經知道他的故事是怎麼回事了。回頭講,在這本書的翻譯版裡,台灣版和大陸版是不同的翻譯本,我手上拿著的是大陸版。而在大陸版裡面,他請了一位很著名的書評人來給他寫一個序。這個書評人的序是認為這本書的前半部--因為這個書分三部分,第一個部分就是這個Pi,叫做Pi的這個年輕人,他原來名字其實不叫Pi,他是為自己命名為Pi,因為他原來的名字是取自法國巴黎一個游泳池的名字,而這名字在他印度的老家的同學們的心目中都是一個很可笑的名字,讓人想起像小便、糞便一樣的東西,所以他就把自己的名字後來改成叫Pi。

這邊要補充一下,這個翻譯裡面有時候有些不是太準確,比如說把他的原來的名字叫做派悉尼克,其實這個Piscine這個字在法文念的時候是發不出派悉尼克這樣的聲音的--好,再回頭講講,他的第一部分說的就是我們這本小說裡面的一個敘事者--第一敘事者,就是作者的一個代言人在裡面--要為自己寫一個好小說好故事要找故事,結果聽人轉薦,找到了這麼一個年輕人,找到這麼一個人叫做Pi,說他的故事很好,這個故事能夠感動你去要有信仰的,是能夠讓人有信仰的故事,結果他就追索找到了這個Pi,這個Pi就給他描述當年他小時候在印度老家怎麼樣,後來怎麼樣踏上一個日本籍的貨輪,這個日本籍的貨輪理論上是要帶著他們一家,像諾亞方舟一樣駛向加拿大,在那邊落地生根。

然後重點就到了第二部分,就是他們這艘日本貨輪,沉船了,結果就漂下一個救生艇下來,Pi在裡面,陪伴他的是一頭皇家孟加拉虎,非常可怕兇猛大型的老虎。最初還有個非洲兇殘的獵狗,有個婆羅洲的紅毛猩猩,然後還有個非洲斑馬,到最後只剩下了就是這個老虎跟他,經過227天的海上漂流,他終於到了墨西哥那邊上岸獲救。那這個小說的第三部分就是來自日本的這個貨輪公司的兩個調查員,試圖從意外事件乘船海難事件裡面唯一的生還者,就少年Pi口中搞清楚到底當時發生了什麼事。很簡單這三個結構。

先來講講第一個部分,這第一個部分裡面很多人都覺得長,包括我剛才說的書評人,他就覺得這第一部分其實可以砍掉很多,在我看來,這個說法是對的--如果你把中間的部分看成重點,你就覺得前面寫的太長。但是假如你想瞭解到這本小說到最後就是要指出對Pi來講生命的追求跟意義的時候,你會發現前面那個鋪墊--甚至有時候我不知道能不能只當成是鋪墊來看--其實是很重要的,裡面甚至有一些部分你會發現他寫的一些觀察很有趣。

比如他寫動物園,他在說很多人認為動物園在囚禁動物,很不自然,讓動物失去自由很不愉快,應該放了他們出去。然後他做了一個比喻,他說「如果你到一戶人家去,把前門踢開,把住在裡面的人趕到大街上說,去吧,你們自由了,像小鳥一樣自由,去吧,去吧,你以為他們會高興的又叫又跳嗎?他們當然不會」--意思是說這些動物他到哪裡就是要迅速適應環境,要生存,有時候他們在動物園裡面說不定生存的更好,至少這是Pi他的講法。

然後他又說到馬戲班,怎麼樣訓練老虎獅子,這對他後來如何馴服那頭孟加拉虎很重要。你要馴服這些動物方法是什麼呢,就是要讓他們搞清楚誰是老大,他們要把你當成同類,而你是他們這群體之中的老大,而在馬戲團裡面,平常表演的最漂亮最聽話最傑出的那個,其實不是這個獅子老虎群裡面的大哥,而是最弱小的那個,正因為他是最弱小的那個,所以他才更有動機和理由,要去聽這個馴獸師給他的命令,他要更比別的動物害怕這個馴獸師,這個講法我覺得很好玩。

但更重要是這前面第一部分說出了這個Pi是個什麼樣的年輕人。他從小就有很強烈的宗教傾向,乃至於居然同時信了三個不能並存的宗教,就是印度教、天主教以及伊斯蘭教,他同時信仰三個教,在他來講沒有問題,他身邊所有人都覺得這太有問題。我認為在這裡面印度教他最早接受的宗教對他的影響最深,這裡面就說到了,「這個印度教裡面講的梵天,他不只是通過神,我們人可以通過人、動物、樹木、一抔泥土表現他出來,一切都有神的蹤跡,生命的真理在於梵天與自我,也就是我們心中的精神力量,你可以稱為靈魂的東西,沒有什麼不同,個人的靈魂向世界的靈魂接近,就像一口井向地下水位靠近」,我們所看到的世界萬事萬物,包括語言,其實都無法窮盡那個最後的大我一體,我們應該怎麼樣接近他呢?我覺得這樣的一種宗教信仰就決定了他後來他的命運,以及他對這個命運的認知。


為什麼人家說這本《少年Pi的奇幻漂流》是一個關於宗教信仰的一個故事--或者不要講宗教講信仰,講靈信的追求呢?我們來看看現在大家都已經耳熟能詳的這個故事本綱,叫做Pi的年輕人,遇到海難,在海上與一個老虎並存。這是個什麼樣的關係,什麼樣的架構?這一開始的鋪墊已經讓我們知道,這個少年他對動物是有一定的理解,因此最後才能夠安全無事的跟這個老虎產生一種同伴間的關係。人,大概是知道人是怎麼回事,而動物跟我們截然不同,他們是一個陌生的領域,但是我們約略的仍然能夠大約瞭解他們,模模糊糊的掌握他們一些性質。

人和動物這兩者並存在海上的孤立的環境,遭遇到種種不可思議的遭遇,例如說一個會吃人的島嶼,例如說非常繁忙的海下由魚兒們組成的高速公路,遇到這種種奇幻的景象,近乎超自然的一個自然奇觀出現的時候,這兩者就隱隱約約一起指向了一個三角形裡面我們看不到的第三點--那一點就是一個你可以放很多東西上去,可以是上帝,可以是安拉,可以是梵天,是一個超越人世理解之外的一個精神境界/我對這本小說的看法就是這樣,怎麼樣在那段奇幻的旅程裡面去找出了那第三點呢?至少暗示出他存在的面相出來。

我們看看這小說,他裡面其實有相當多精彩的部分。他不是一個所謂的魔幻小說,而是相當寫實,但是寫著寫著就踩到奇幻邊界的狀態。在寫海上漂流的歷程裡面,作者Yann Martel他很認真地在想這個海上的救生艇是什麼樣裝備,海上會遇到什麼問題,他非常仔細的去寫這些片段。於是,在寫到有一些東西,在我們看來不可思議的奇觀出現的時候,或許有些大自然的奇景是真實的,但會讓我們覺得幾乎是不真實的狀況,例如說這邊寫,「少年Pi聽到咕咚一聲,低頭看看海水,吃驚的倒出了一口氣,我以為自己是孤獨一人,靜止的空氣燦爛的星光,相對安全的感覺,這一切都讓我這麼想,但是我匆匆一眼便發現大海是座城市,就在我腳下,在我身邊我從未察覺到的是高速公路林蔭大道,大街和繞道,海下的車輛行人熙熙攘攘,在顏色深暗清澈透明點綴的幾百萬發出亮光的微小的浮游生物的水裡,魚兒像卡車、公共汽車、小汽車、自行車、行人,瘋狂疾駛。我所能看見的深度不同的水裡,有發出靈光的綠色氣泡形成的一道道轉瞬即逝的光痕,一道光痕剛剛消失,另一道光痕又立即出現了,四面八方聚過來。」

當然這只是游水魚,寫的多漂亮。然後比如說他殺死一些一種非常大條的魚叫鲯鰍,他說這個鲯鰍死的時候,做了一件特別不同尋常的事,「他開始閃爍各種各樣的顏色,這些顏色一種接一種,迅速變化著,伴隨他的不斷掙扎,藍色、綠色、紅色、金色、紫羅蘭色,像霓紅燈一樣在他身體表面忽隱忽現、閃閃發光,我感到自己正在打死一道彩虹。」

明明是一個血腥的宰魚,要吃他的場面,被描寫為是在宰一道彩虹,那這些東西真的嗎?其實是真的,但是正是因為有這樣的描寫,才使接下來非常不可思議的東西變得也好像可信了,比如說遇上了那個海上飄浮的,由肉食性植物組成的島嶼,而且上面還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笊籬,這都是非常奇怪的景象,對不對?

這樣的一個故事,讀者看的時候會覺得慢慢入戲,儘管覺得他是一個奇幻的故事。但是後來在小說第三部分,當他在複述給兩個日本來的調查員,敘述他的船難經過的時候,他們當然無法相信。於是,少年Pi說,「這個故事,你們覺得這不可置信,愛情同樣不可置信,你們為什麼還要相信」,這句話就已經顯示出少年Pi這整個故事裡面的一個核心,就是生命中有太多不可置信的東西,但他的確是會發生的,而這些奇蹟讓我們瞭解到我們平常認為可信的範圍多麼的窄小,而範圍之外又有著多麼廣大的靈信的可能,而那個可能永遠是我們無法窮盡的東西。

但是為了要滿足這兩個日本人,他又講了他的遭遇的另一個版本,在這個版本裡面,我們看到的就現實的多了。看到的是一個他的母親也在船裡面,被害死了,有一個壞心腸的廚師害死了他的母親,甚至吃人肉,但是最後也被少年Pi殺死了,那麼這整個故事就變得好像很血腥很恐怖很現實,但突然也好像很可信,然後Pi問那兩個日本人,你們願意相信哪個故事?然後這兩個日本人說有動物的故事好像比較好聽,少年Pi說對,沒錯,謝謝你們,你們的想法跟上帝一樣。他的意思就是說,我原本的那個有動物的故事是上帝安排給我的遭遇,因為這個故事比較好聽--世界無非就是一個故事而已,但這個故事為什麼比較好聽好看呢,那是因為它的意義其實又超乎在故事之外,而故事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時候,這個故事就漂亮起來、奇幻起來了。

他就說,「我們應該賦予事物一個有意義的形式,比如說我想知道你能不多不少用正好一百章把我雜亂的故事說出來呢?」Pi告訴我們這書裡面的作者,「我告訴你,我討厭自己的外號原因之一就是這個數字會一直循環下去(就3.1416這個數字),事物應當恰當的結束,這在生活中很重要,只有在這時,你才能夠放手」,但是生命本來就是像Pi一樣,無窮無盡任何形式都裝不下,但是儘管再裝不下,就像言語形容不了梵天一樣,我們還是努力的去捕捉他,在捕捉到或者將要捕捉不到那一剎那,他的奇幻的光線就會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