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16日星期五

梁文道:敏感詞「卡廷」

【am730-觀念】那時候,蘇聯和波蘭政府對「卡廷大屠殺」有一套官式說法,他們扭曲真相,把發生在1940年的事,說成是41年納粹德軍進攻蘇聯時的順帶惡行;他們鼓動喉舌,告訴孩子們蘇聯和波蘭同甘共苦,大家都是二次世界大戰的受害者。詭異的是,到了後來,執政者竟然連這一切自己說過的話都不想再提了,他們根本不願聽到有任何人說起「卡廷」兩字,哪怕是最政治正確的版本。說起按照宣傳機器的藍圖,當年那場屠殺受害者的後人本被當成可以示範的樣辦,用來證明法西斯的罪惡與蘇維埃的正義;不過,許多殉難軍官的子裔竟遭到刻意打壓,能夠進入大學的卻被分配到礦場當工人,能夠有好前途的卻被丟到曲折的路徑。這是為甚麼呢?

因為那些受害者的家庭知道真相,他們的親友知道真相,他們的老同學老鄰居也全都知道真相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有人刻意在文件上寫明自己的父親死在1940年3月(而非官方所說的1941年),更有人無所顧忌地在敏感的3月裡,去教堂為死者點上一根亮得刺人的白蠟燭。

久而久之,「卡廷」的意義甚至超出了一場單純的屠殺。在漆黑的街角,在午夜的卧房,當人們耳語:「卡廷、卡廷、卡廷……」,他們所說的已不再只是1940年的秘密,還是所有遮掩與謊言。「卡廷」是波蘭不曾真正獨立真正自由的象徵,「卡廷」是他們被迫屈從於侵略者和劊子手的傷口。波蘭國寶級的記者卡欽斯基(Ryszard Kapusinski)在《帝國》一書裡憶述過那段鐵蹄下的歲月:「上學從一年級開始,我們便得學習俄羅斯字母,從『S』這個字母開始學起。「從『S』開始是甚麼意思?」教室後頭有人發問:「應該從『a』開始才對!」「孩子們,」波蘭籍的老師用一種喪氣的聲音說:「看我們書的封面,第一個字母是甚麼?『S』」。這位老師指的他們學習俄文的唯一教本,史太林撰著的《研讀列寧主義》。不久之後,他們的老師不見了,同學也一個接著一個地消失,剩下來的人開始學懂不再追問失蹤者的下落,整個學校空空盪盪,一片陰翳壓在所有人的頭上。何等的緊張,何等的屈辱,如今這一切全都和「卡廷」的記憶連結起來了。而「卡廷」二字的所指範圍愈巨大,當局的神經就變得愈敏感;反過來,當局愈是壓抑兩字,這兩個字的份量就變得愈沉重,因為這種壓抑正在製造新一輪的受害者。沒錯,「卡廷」的受害者已經不再只是當初那兩萬兩千名死在槍下的亡魂,還包括了所有想要說出這個名字,以及所有想要瞭解意義的人,因為這種政治禁忌是對人類知性和社會集體記憶的羞辱。如果你瞭解歷史,你會發現蘇聯垮台並不叫人驚訝,希特拉夢想的「千年帝國」也只是一個狂想。同樣地,沒有任何一段歷史可以永遠被人扭曲,也沒有任何詞彙可以永遠敏感下去。於是,「卡廷」自此有了新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