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15日星期日

梁文道:先知必定不受祖家的歡迎(上)

【南方都市報-超低音】楊德昌走後,我漫無目的地上網瀏覽關於他的一切,發現大部分來自台灣的即時評論與報道都不約而同地談到他和蔡琴的那段婚姻。有的標題聳動,例如「蔡琴:你怎麼這麼就走了」和「楊德昌蔡琴的十年無性婚姻」,有的乾脆說,「楊德昌是負心漢,網友對他毀譽參半。」就算正派大報也在第一時間的快訊里用去大半篇幅談他的感情生活。一路看下來,你已幾乎全忘記死了的是第一位為台灣得到戛納影展最佳導演獎的藝術家,而是一個娛樂圈中的多情種。

認識楊德昌,是整整十年前的事。那年是1997年,香港當代文化中心策劃了「中國旅程」劇展,以一桌兩椅的舞台佈置為主題,請來幾位兩岸三地的名導演各自創作一出短劇。事前大家都沒想到,楊德昌的《九哥與老七》竟然是一眾作品中最有「話劇」感的作品,整齣戲就是兩個黑社會的對話,無論劇本還是舞台調度都精准得無懈可擊,與楊德昌的電影一樣。

當時身任總策劃的榮念曾分身不暇,於是叫我排演他自己的作品《這是一張椅子》,掛個執行導演的銜頭,因此我就有機會天天和楊德昌聊天了。楊德昌的作品雖以冷峻疏離著稱,他本人卻相當和藹,盡管話不多,但只要說到感興趣的題目,就會非常投入。記得有一回我們在地鐵上談起村上春樹與王家衛,連連過了好幾個站才發現忘了下車。

那時我還是個小鬼,衝動反叛,大概楊德昌對這樣的年輕人特別寬容、友善。有一次上他家聊天,幾個大朋友都喝軟飲,只有我要喝酒,於是他放下了茶杯,拿出啤酒對我說:「那我也陪你喝酒吧。來!幹一杯」。直到今天,我還深深記得他握酒杯雙眼眯成一條線的笑容。看現在媒體上關於他的新聞,想起他的笑容,我就特別特別難過。

如今你走進台北隨便一家DVD出租店,要找全他的作品是很困難的;即便是一些比較大型的影音軟件專賣店,也不容易發現他的電影。再看一些網友的留言,居然有人說他:「還不是那幫四五年級的老鬼,有什麼了不起?」更多的意見則是「他的東西太沉悶,根本看不懂。」

台灣不欣賞楊德昌,楊德昌也不見得喜歡台灣。他生前最後一部作品,也是很多人心目中他一生的巔峰之作品《一一》,除了一場特別放映,就從未在台灣正式發行過,連DVD都沒有。原因是楊德昌自己不願意,他不喜歡台灣的電影產業體制,也不滿意政府對電影的冷淡,更討厭那所謂的娛樂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