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25日星期四

梁文道:葬國(那一代人的認同與味道之五 • 完)

【飲食男女】多年之後,當我帶着老人遺留下來的記憶,和小時在台灣薰陶所得的「文化中國」情懷,滿懷期待地踏上神州大地,那種現實與想像之間的巨大差距所生的驚愕,實非三言兩語道盡得了。就以食物來說吧,固然有不少是我幼年常見,現在又能在大陸碰得到的東西,可以相互印證;但有更多是我以為源生故土,但真到了那地方之後卻遍尋不獲的,比如聞名遐邇的台灣「四川牛肉麵」。

初至四川,我就到處去找這種童年時代在台灣最熟悉不過的吃食。可是無論怎麼打聽,人家都叫我去吃「蘭州牛肉麵」,說那才是全中國最有名的牛肉麵。而四川,當然也不是沒有牛肉麵,只不過沒有人會打着「四川牛肉麵」的招牌開店,因為它不算特別,比起天府其他小吃,沒甚麼值得招搖之處。當我真在四川吃到本地人賣的牛肉麵之後,方明白那和台灣滿街都是的「川味牛肉麵」根本是兩回事。後來我曉得了那大家都聽過的故事,原來台灣的「四川牛肉麵」是個四川來的老兵發明,以島上材料摸索出他日思夜盼的老家風味,那既不是四川固有,也不是台灣土產,而是一個異鄉人憑記憶創造出來的紀念物,是惟獨台灣才有的「四川牛肉麵」。我小時候還能在許多學校和公家機關附近看到一些專營「客飯」的四川館子。所謂「客飯」,就是一菜一飯一湯的套餐,取價廉宜,於是學生和收入不高的公務員可以幾個夥伴一人點一道不同的菜,湊成一桌豐盛。那些菜來去無非幾樣,乾煸四季豆、麻婆豆腐、甜酸排骨……,多數稱不上是正宗川菜。可為甚麼賣這些「客飯」的店都標榜自己是川菜館,大家都把這些大江南北的雜燴當做四川口味呢?

再大一些,我才知道那都是抗戰的遺產。那時候,國府後撤,以重慶為陪都,全國各地有很多一起跟着跑過來的軍民。為了滿足這個市場,重慶沙砰壩一帶便開了一片攤販,經營各式小菜小吃,既有本地傳統,也有各省風味。只不過那本地菜是適應外地人的改革版,而那外地菜也是本地化了的新變種。戰亂年代,烽煙四起,這類不管從任何角度來看都很瞎湊都很不正宗的吃食,就成了那些流亡者記憶中的「川味」了。幾年之後,當他們再度流亡,這種「川味」以及它的經營環境也跟着遷移,帶着沙砰壩上的離散中國一併過海,在台灣延續下去,成了名副其實的「客」飯。上門的客人是真正的異鄉客,做的菜也同樣是真正的異鄉菜。那種滋味,今天的四川沒有,今天的大陸年輕人也不會懂得。今天,他們跟着起哄,把一面吳爺爺那一代軍人為之浴血奮戰過的,我外公那一代人終身伴隨過的(我外公生在民國二年,正是一輩子的民國人),我小時候天天向他敬禮過的,那一面「青天代表中華民族光明磊落,白日代表我們大公無私的胸懷,那一片紅地正是革命先烈無數鮮血」的「青天白日滿地紅」,當做台獨象徵。又由於他們多年以來都把它當做欲除之而後快的「另一個國家」的象徵,極力貶損打壓,既不接受「另一個中國」,更不能接受「台獨」。這面旗幟在台灣的意義反而變了,原是綠營痛恨的中國幽魂,現在竟成了台灣認同的標誌,不愛它似乎就不算台灣人了。終於,那面旗的原始意義消失了,它曾經代表的那個國家埋沒隱退,和我外公那幾代人一起被徹底掃進歷史的塵堆當中,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