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9日星期一

梁文道:男人下廚

【飲食男女】說來慚愧,我是一個不懂得下廚的人。慚愧,並不是因為我寫了這麼多關於飲食的文字,結果自己對於廚藝卻是一竅不通。我羞愧的主要理由,在於身為一個男人,我居然不懂得做菜。

曾幾何時,一個男人不會做飯是沒甚麼好內疚的。因為廚房的性別分工十分鮮明,正是「女主內,男主外」,女人在家煮飯餵飽一家老小,如果男人竟然也能下廚,那他一定是個在外頭飯館裏工作的廚師。簡單地講,女人做菜是她們的天職,是她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男人做菜則是一種事業,是他們用來養家活口的謀生之計,並非必要,亦非必然。

所以才會出現如許奇怪的現象;大部分專業廚師都是男人,能夠揚名立萬稱得上廚神的也還是男人。能在這個圈子裏混得下去站得住腳的女人,卻是少之又少;舉世知名的女性廚神,更如鳳毛麟角(而且通常還要被人評頭品足,冠之以「美女廚神」的封號)。儘管按比例來算,女性才是每個家庭廚房裏的主角。而從小到大被人逼着學廚,說她不會做飯就見不得人的,也還是女性。

不過,世界變了;光看電視就能發現這套簡單二元的分工模式的崩潰。從前,會在電視示範廚藝的,全是女人,例如美國的Julia Child,以及我們香港的方太。那是家庭主婦做給家庭主婦看的節目,是好太太好媽媽的生活教材,起碼能讓她們學懂調節全家營養的要訣,同時不悶不單調地,經營一個快樂健康的好家庭。漸漸地,電視上的男人也開始多了起來,而且他們不只是要教主婦做菜,還打算把新一代的男子也調教成能幹的好手。為甚麼會有這樣的轉變呢?

本來男人下廚是一件很不man的事,以前的中學家政課不由分說就把男生派去學木工;要是男孩想跟着女生跑去學校廚房烤蛋糕,簡直就和讓他織頸巾做公仔一樣可笑。就以北美洲而論,只有一種情況可以例外,那便是在家裏頭的後院BBQ。就着爐火,一手用叉翻翻牛扒,一手揸住罐啤酒,和三兩好友談談棒球說說閒話,都可以係件好man嘅事。然而香港沒有這種環境,我們只能在郊野公園表演生火,雖然少了逸趣,但也還算一種面對烈火勇敢犯難的男兒氣概。

慢慢地,這種BBQ的男子時刻延長了,戶外火爐的空間也擴大了,有人開始覺得男人能在家裏做飯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尤其加上後優皮年代的生活風尚,大家開始喜歡在開放式廚房做秀,像Jamie Oliver那樣隨手搗碎香草食鹽,或者至少學到了Gordon Ramsay的快手兼粗口,真不失為展現男子瀟灑氣概的好機會。所以你看英、日文版的《G.Q》和《Esquire》這類男性雜誌,近幾年來居然都把食譜講習開成了常設專欄,甚至打出「每一個男人都該會做的一百道菜」的標題,幾乎將懂得煮紅酒燴雞和懂得用刀片剃頭等量齊觀,同是標準鐵漢的必備技能。

換句話講,下廚是新好男人的身份象徵。他不再只是那種能帶女伴上高檔餐廳懂得點菜懂得準確叫出每一款酒名的老紳士,還是一個自己能夠弄點小菜來討人歡心的新君子。不合潮流,也做不了這種好男人的我,只好壞心眼地在旁挑刺。挑甚麼刺呢?

那當然是站穩女性主義的立場,繼續批判潛藏在這股潮流底下的性別定型。那些會做菜的男人始終不是下班之後趕回家裏張羅一家晚飯的家庭主夫。下廚對他們而言,乃是一種非日常休閒活動。和兄弟們一起,是代替了昔日在不同酒吧和居酒屋之間來回跳躍的餘興節目,既能符合經濟氣候變壞之下的省錢原則,也能輕鬆自在自娛自樂。和女伴/男伴一起,則是流露魅力的誘惑手段,除了讓對方明白「我也會做菜」之外,最好還能在他面前秀一手他平常絕對不會在家裏做的非日常菜餚。無論如何,這都不能說是男人終於回到廚房的證明,因為他們到底沒有想要代替媽媽、老婆和印傭的打算。

說着說着,於是我又不慚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