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男女】兩、三個月前,蔡瀾回到新加坡小住了一段日子,其間當然要一一嘗遍他記憶中的美味。然而他的結論卻是「看到新加坡的美食就這麼一樣一樣消失掉,像瀕臨絕種的動物,一種一種地絕迹,很可惜」。蝦麵也好,豬雜湯也好,一切都走樣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蔡生的解釋是新加坡人活得太安逸了,失去了過去的進取心。尤其年輕人,都等着收割父母種下的成果,根本不想再過上一輩捱更抵夜的那種苦日子。
後來,被新加坡的記者捉着我回應,問我怎麼看新加坡街頭小吃凋零的現象,是否同意蔡生的判斷。新加坡的傳統小吃不行了,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用不着我這個外人置喙,請一海之隔的馬來西亞人說幾句,恐怕比誰都要到肉。我也認為這個現象的關鍵出在代際交替,老一代人幹的事,新一代真的接不下去。只不過我懷疑這不是年輕人努不努力的問題,而是他們在不同方向上努力的結果。
各地的華人小吃都是些看起來很簡單,要做好卻得花大力氣的苦差。假如芸芸小販之中,真有出類拔萃的能手,靠着一碗麵養活了全家老小,還替子女攢夠學費,有望過上中產階級所夢想的好生活。你猜他們想不想下一代接棒呢?
正是「望子成龍」,我敢說沒有任何一個小吃攤的老闆希望孩子長大以後也成小販的。並非這行賺錢不多,也並非其他行業就一定沒它辛苦。只是華人文化從來瞧不起「廚房佬」,特別是在大街上賣老派小吃的(儘管我們又喜歡誇稱華人最愛吃最會吃)。有些白領工作的收入可能還比不上一檔成了名的麵攤,辛苦程度卻又不一定差得太遠,但大家硬是覺得他們夠體面夠格調。假想一個茶餐廳老闆生意很旺,孩子全都出國上大學,要是小孩回來說要接手幹那街頭炭火煲仔飯的買賣,想想看老子會怎麼回答?多半就要破口大罵:「你個衰仔咁無出息,養到你咁大讀完個master返嚟,竟然想煲煲仔飯?」
而在整個華人世界之中,可能再也沒有會比新加坡人更加相信那種現代中產夢的地方了。斯文、乾淨,守秩序講教養的白領,幾乎是這個國家的政府替自己國民設定的標準族類。他們怎麼可能不努力?他們簡直是太過努力,不僅努力提升自己的收入水平,努力改善自己的物質生活,他們甚至還很努力地想把整座城市變成一個幾乎只能在圖畫上存在的烏有鄉。路上沒有垃圾,少年之中沒有胖子;以人工修整南洋雨林的不馴,使之成為花開四季的大花園;以意志克服傳統華人的習性,徹底告別那個曾經以嫖賭煙毒著稱的殖民地。而在這樣一座城市裏頭,自然不容小販散亂街頭;他們只能集中在整潔的有頂集市之內,或者留在幾塊罕有的飛地上供遊客獵奇懷舊(就像金魚缸一樣)。
簡單地講,這是個個體做着中產夢,集體做着所謂「現代」夢的地方,而且幾近夢圓。對這樣的國家而言,早上三、四點起床,五點就對着爐火大汗淋漓地煲湯,然後中午開市,在沿街的檔口吆喝賣麵的傳統小販,簡直就是種過去的夢魘,必除之而後快。今天蔡生吃不到小時候的味道,這就說明了新加坡的進步和成功。
如果你覺得這個小販和傳統小吃消失的故事很耳熟,那是因為新加坡之後,就輪到我們香港人最愛做那種現代的中產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