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10日星期日

梁文道:回家


【蘋果日報】我從來沒試過春運火車的滋味,但是我能猜到那是個什麼狀況。二十多年前,從廣州去北京的火車還有老式硬座,全程三十多小時。我揹個包,連滾帶爬才擠得進那沙甸魚罐頭似的車廂。座位不都是編好號碼的嗎?車票不都是按號發售的嗎?怎麼可能會有這麼多的人?他們是怎麼進來的呢?不管了,反正沒位子可坐,我又年輕,乾膽硬站三十五小時搖搖晃晃上北京吧。

每一連座位原來可以坐兩個人,但真實的情形是像插針般地擠進了四個,最匪夷所思的是椅子底下那又狹小又骯髒的地上居然還又躺了一個。站這一趟車,我學懂了放棄自我,起碼懂得了放棄自己的身體。先是忘記那些流着汗水的軀體如何全程貼住自己,再來是聞不到揮之不去的體臭與口臭。還試過有人忍不住噴痰,正好噴到自己的衣領;過了一會兒,你就視而不見了。可惜陶傑兄大概沒有類似體驗,否則這種經歷足夠他的生花妙筆寫足半年。

有趣的是,坐久了的人睡醒之後,居然也會扯一扯站在身邊的陌生人,示意換他坐坐。等到中間有人下車,空了一點,帶着乾糧花生的,竟然要分我一些,看我一路沒東西吃,似乎挺可憐的樣子,要上廁所又該怎麼辦呢?只要你喊一聲,人群紅海會盡量給你挪出一條路。直到你打開廁所的門,才發現裏頭也坐了兩人,他們會很不好意思地借讓出來,還叫你上完廁所就乾脆在裏頭坐一會休息一下。

很多年前,吳明林叔叔介紹我去看一則圖片報道,好像是《時代》雜誌的手筆。它講的是正是中國春運,但選了一個在東莞當小姐的四川女孩做主角,記者跟着她一路向西回家,答應絕對不跟她家人揭穿她的工作真相。這段旅程先從大巴起步,開開停停兩三個小時之後,再換上火車,然後再過好幾個小時到了成都。下得火車,又上大巴,去到川西某座縣城,就要交替換乘小巴和摩托車了。終於到了村口,由此上山再過一小時就是家了。那天,很冷,天又下雨,女孩的爸爸打了一把傘等在村口。最後一張照片拍的就是父女倆走在山路上的背影,父親在前拖着女孩的手,女孩走在父親身後,終於回到了女兒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