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讀書記】小吉是我的貓,她活了十七年。
在她死的那天晚上,我剛到北京。正在開會,準備第二天一場盛大的活動,報訊的電話就來了。那一刻,我腦中一片空白,毫無意識地猛然站起。掛掉電話之後(我想,我那時的臉色應該不大好看),我和來客簡單說了一下剛剛發生的事。於是大家都覺得這場談話不好繼續,是該離去的時候了。然而,他們還是認為應該拍幾張合影;其中一人說:「難得在北京和梁老師見面」。後來,我在一個網站上看見這幀照片,原來這次會晤也是值得他們發佈的新聞。
假如,只是假如;你剛剛收到家人去世的訊息,你猜你身邊的人還會不會拉着你合照,並且綻出那種只會在照片之中出現的笑容呢?
於是接下來的另一個晚上,當同桌友人問我神情何以沮喪,精神有點萎靡的時候,我就懂得更詳細的說法了:「我的貓剛死,她是我看着長大的,就像女兒一樣」。結果舉座十來人竟然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乾笑。
其實我是懂的,除了乾笑,也許真的不會有更加恰當的反應。知道別人近親去世,自然誰也笑不出來。但是對許多人而言,從一隻貓到一個家人之間畢竟有着太大的距離,這段距離甚至使人尷尬;而笑,確是面對尷尬的條件反射。
對於這種種情狀,我並沒有動氣。一來是因為我也要負點責任;不知何故,我總給人一種情緒穩定的印象,似乎無論出了甚麼事,我還是可以如常說話如常思辯。二來,我那幾天都擺脫不了那種空白,彷彿無法參透「小吉死了」到底是甚麼意思。她死了?意思是她不再與我共存於此世嗎?
那幾天我不可抑止地想像她最後倒在地上的那一刻。她可有搏盡力氣地發出最後的哀鳴?抑或疲憊已極地沉沉睡去?生命究竟是甚麼?那具躺卧的軀體分明就有小吉的樣子,但它比起之前還爬得起來的活物到底少了些甚麼呢(或者多了甚麼)?
我再三強調她是我的「女兒」,可是我連這句話也不太敢自信地肯定。據說貓壽一載可當人壽七年,所以她走的時候已是不可思議的高齡了。想當初她出現時仍是隻未開眼的小貓,五官不停流液,醫生說活下來的機會不大。長到後來卻居然比我還老。如果這叫父女,它又是種怎麼樣的父女關係呢?
她一直健康,即便到了臨終前的三個月,也還能吃能跳能跑能玩,表面看來與小貓無異。可是另一方面,我亦明白她早就不再年輕,根本是個老婦。至於我,雖然不比當年青壯,但又遠遠不能說老,起碼算不上是白髮人送黑髮人。不是白髮送黑髮,難道這是很正常的壯年人給老人家送終?莫非一個女兒在十七年間就變化成了一個長者?
在「年輕」與「衰老」的概念之外,我當如是思維:這原是兩道平行生命之不可能的相遇。
2010年10月10日星期日
梁文道:平行生命的相遇(距離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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