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22日星期五

梁文道:三花

【飲食男女】《三花》大概是艾未未唯一一部得以在大陸網絡傳播而不被刪不被控的紀錄片,因為它據說比較「不政治」,因為它講的是貓。「三花」原是艾未未養的一隻自來貓,而《三花》一開頭就是這隻大頭花貓的特寫;鏡頭下的「三花」迎風緩緩擺首,優雅得不得了。但再看下去,你就能看到惹起全國愛貓人憤怒、悲痛與噁心的那一連串恐怖鏡頭了。《三花」講的並不是「三花」,而是無數隻像三花這樣的流浪貓怎樣被誘捕、被偷運、被屠殺,然後再被吃進肚裏的全部過程。艾未未冷靜地展示了一條「肉貓」的供應鏈,以及一張覆蓋全國的網圖。這張網的結點與那條鏈的終站便是廣州,一座即將舉辦亞運會的「文明城市」。難怪有人說這部片子不比艾未未的其他作品「溫和」,它簡直是摑在這座盛事之城臉上的一巴掌。情況好比當年的漢城奧運,人人都拿韓國人吃狗的習慣開刀,逼得當局急急下令暫停狗肉上市。廣州政府又會不會學學人家,叫大家忍口不吃「龍虎鳳」呢?

關於這部片子,有些反應你是完全猜得到的。比方說「吃貓殘忍,難道吃狗就不殘忍嗎?」;或者「連人都快活不了了,還有空管貓的事?」。幾乎每次有人提起虐待動物的話題,都一定有人要立刻重彈這些老調。今年初我也寫過一篇《吃貓的藝術》,果然就引起了類似的反應,他們批評我不吃貓卻吃豬「虛偽得很」。

雖然我愛貓,短短一小時多的《三花》也看不下去,但是我並不敢輕易判定吃貓人有罪。雖然我在賣「肉貓」的販子那兒贖走過一批小貓,可這並不表示我視貓肉販子如仇讎,恨其入骨。既然今人沒有耐性解讀文字,喜歡望題生義,我不妨把話說得再清楚一點。簡單地講,假如我們食葷,我們就實在沒有太多理由可以指責那些吃貓的人;頂多只能夠譴責捕貓者殺貓的手段太過兇殘罷了(例如用腳活生生地踩碎牠們的頭)。

艾未未說過,他這部片子只有百分之五是偷拍的,其餘全是正大光明擺好鏡頭取來的材料。難怪他說最恐怖的不是那些人怎麼對付貓,而是他們一點也不介意,似乎世事合該如此。問題是,為甚麼他們要介意呢?任何年代,人類都會用不同的理由禁食某些動物,有時候那是宗教的緣故(最著名者如穆斯林不吃豬),有時候那是道德的影響(例如傳統中國農夫不食牛,以念其辛勞之功)。只有到了近代,西方人才發明出不吃寵物的想法;一種動物一旦入了家門,成為老少寵愛的伴侶,這種動物就不能再吃了。事實上,「寵物」的概念本身就是一套現代產物,以前的人從來不會那麼清楚地界定出「寵物」的種類、範圍,以及對待牠們的種種規條。這並不意味着古人不養寵物,而是說他們不會如此明確地定下寵物不能吃只能寵的規矩。約翰.伯格(John Berger)在他那篇經典的《為何凝視動物》裏面如是說:「這現象(寵物的現象)可說是一種普遍的卻又是『個人式』的退縮,退縮到私人的小家單位中,……;。小家庭式的生活單位缺乏空間、土壤、其他動物、四季變化以及天然氣溫等。寵物不是被結紮就是無機會交配,運動的機會可能非常有限,而且吃的是人造食品,這就是為甚麼寵物養到後來就和牠們的主人相像的道理。牠們是主人生活方式的產物」。寵物是動物的退縮,從前牠們卻有着多重的生命;同一種動物,人類可以一邊馴養一邊當作神物崇拜,一邊崇拜還一邊拿來祭獻。伯格還說了一句很妙的話:「一個農夫可以喜歡他的豬又可以將牠醃成火腿。值得一提而且令城市人不解的是:上面那個句子是以『又……』而非以『但是……』來連接」。

現代化並不是一條平穩的直線,全面而同時地覆蓋了整個地球。在現代寵物觀念早已深入人心的今天,始終有些地區不同意我們把貓歸入寵物的做法,也始終有人甚至會養貓愛貓「又」同時吃貓進補。請注意,我不以為現代一定要比前代好,更不相信現代化只有一種道路。也許廣州街頭那些滿嘴老貓肉的漢子正正處在我們熟悉的現代之外,說不定他們家自己也養過貓呢。問題只在於我們不能理解一個人怎能愛貓「但」卻同時愛貓肉;他們也不能理解一個人為何不能愛貓卻「又」同時不放棄吃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