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2日星期五

梁文道:抽象的愛國(上)

【am730-觀念】小時候,我們台灣男孩稱讚一個女孩的方法有三種。第一種是說她「很美」;假如她不美,我們則說「很有氣質」;萬一她不只不美,而且還沒有一點氣質的話,那我們就只好說她「很愛國了」。

如今想來,這種說法實在很政治不正確,非但侮辱女性,更侮辱了「愛國」。要知道愛國可是當代中國受推崇的德目,其位階甚至要比誠實和善良還高,所以小學道德教育教得最多就是愛國了;你怎麼能拿它開玩笑呢?雖然我相信大部分人擇偶的時候,都不一定會把愛國看得比英俊美麗重要,甚至還將它排在有錢的後面。可是由於我們又真的很欣賞愛國的價值,因此我們也就能被一個愛國者感動了;哪怕他是個外國人。

比如說鄭大世,這位在日本出生成長的朝鮮球員,他在朝鮮第一場球賽前就已經邊聽著國歌一邊忍不住掉淚;然後球賽開賽前就已經一邊聽著國歌一邊忍不住掉淚;然後球賽開始了,碰到第一腳球,他又哭了。於是我們也很感動,紛紛誇他愛國情切,各家媒體更是拿住這點大作文章,似乎人人都很確定鄭大世的眼淚是為祖國而流,不可能再有第二個理由。直到後來,才有報道說他自承哭泣,是因為能和足球王國巴西幹一仗太榮耀太興奮了,不能自持;基本上與民族情緒沒有太大關係。到底哪一套說法才是真的呢?我們很難確定。我只知道後面這條新資訊,恰巧可以反照出我們的第一反應原來不一定是對的,那兩行清淚原來還有很多種詮釋的可能。

為甚麼在沒有主角本人確認的情況下,我們這麼迅速這麼直接地就把它們往愛國上頭聯想呢?也許這多少是我們自己認知方式的折射;你心裡記掛著甚麼,你就看到甚麼。

雖然我們那麼重視愛國,那麼容易被一個愛國者感動,但這並不表示我們都理解這情感的複雜面目。且以鄭大世為例,就讓我們假設他真是為了祖國的驕傲而哭泣;可是以他的成長背景,以他的生活環境,他這種愛國的情緒難道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嗎?

根據報道,鄭大世的父母是在日韓僑,所以他自小就在日本長大,對他現在認同的朝鮮沒有半點切身的生活體驗。他使用蘋果的i-phone手機,喜歡玩網上電子遊戲;他的朝鮮隊友不只沒有見過iphone,甚至連上網的機會都不太多。他喜歡自己同胞從來沒有聽過的搖滾樂,他穿自己的同胞儲一輩子錢都可能買不到的名牌時裝;他的座駕是昂貴的悍馬,而他那些住在平壤的同胞則以地鐵與雙腳為日常交通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