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8日星期五

梁文道:豬的氣味

【飲食男女-味覺現象】這個世界很奇怪,許多明明很重要很值得追究的事件吵鬧一番,然後一眨眼就靜靜地過去了,彷彿一切都沒發生過。

前兩個月,一位露宿山頭的尼泊爾裔香港居民被警員開槍打死,使許多關注警權的朋友極為不滿,更激起香港尼泊爾裔社群上街示威。他們要求查明真相,想要搞清楚警方當時到底有沒有開槍的必要。這件事上過報紙頭條,後來很快地被擠進內版,篇幅日漸縮小,聲音日漸微弱。到得今天,它消失得無影無蹤。莫非這事已經「解決」?真相業已查明?

我還記得事發翌日,有報紙在還沒搞清楚事實的情況下,就用漫畫繪聲繪影地重演事發經過,並且把那位名叫巴哈杜爾的男子稱作「巴漢」。「巴漢」的「巴」指的當然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的族裔。換句話說,那家報紙甚至連他的身份都弄錯了,誤把尼泊爾當作巴基斯坦。

這個誤會真的很香港。從前我們香港人一見南亞裔就「阿差」「阿差」地喊,現在則換成好聽一點的「朋友」。稱呼變了,沒變的是我們的無知。不管你是巴基斯坦、孟加拉、尼泊爾、斯里蘭卡,還是印度;總之在我們香港人看來,你們都是同一回事。

而且你們連味道都是一樣的。

我又記得小時候常聽大人說:「啲阿差身上梗有陣除」。所以在街上要是看見一個膚色偏黑、濃眉大眼、身著「民族服裝」的人遠遠走來,我們最好及時躲開。有時候大家擠在巴士上,實在避無可避,一些人就會公然掩鼻;甚至揮扇般地揮動報紙,好趕走他們所說的「那陣除」,完全視對方的尊嚴如無物。偏偏那些「阿差」也對此視若無睹,似乎活在香港,一切原該如此。

到底「那陣除」是怎麼來的呢?聽大人們說那是因為食物,是他們長年吃食咖喱的結果。咖喱裏的辛香已經徹底溶入他們的血液,再經汗液由四肢毛孔溢出,混合著身上塗抹的不知名香膏,形成了一股古怪的氣味。也就是說,食物是「阿差」體味的主要來源。雖然我們可以在周末晚上偶爾來一餐咖喱美食,但我們絕對接受不了那些發明咖喱的人天天吃它直到全身都是它的氣味。當他只是一種異國風味,停留在一個安全的距離之外,它是能夠忍受的,甚且值得我們欣賞。探險歷奇;要是它來到我們身邊,面對面地遭遇我們,它就是種令人噁心厭惡的威脅了。

前法國總統希拉克曾經在當巴黎市長的時候批評北非移民「又吵又臭」。儘管他辯稱自己不是種族主義者,但他的評論卻帶著十足的種族主義色彩。通常我們聽到自己聽不懂的語言,就會說那是吵雜的噪音;如果聞到自己聞不慣的氣味,我們就會說那是臭味。

食物的味道是一個文化的核心辨識條件;你吃甚麼,你便是甚麼人。所以從食物和煮食過程染上的氣息也就很方便地成了種族歧視的目標了,猶如膚色。美國人喜歡叫墨西哥人做「beaner」,暗指他們豆子吃得太多,容易放屁,故此一身屁味。這當然是個辱人的貶稱。

最近墨西哥爆發「豬流感」,他們的一個州長居然說它肯定源自中國;除了不科學,這當然也是種歧視與偏見。因為有不少外國人都把中國人和豬天然地連繫在一起,一想到中國人就想到豬。理由是我們中國人乃吃豬的民族,據說他們還能在我們身上聞到一股豬臭味。

我們真有豬臭味嗎?怎麼我從來聞不到呢?莫非和皮膚的顏色一樣,只看得見他人的膚色,但看不見自己的?那些「朋友」會不會也私下嫌我們臭,告訴他們的孩子「啲唐人身上有陣豬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