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5日星期一

梁文道:生物尚求多樣,況乎文化?

說起民族文化,原來還有人相信粗糙的社會達爾文主義,以為各個民族間的關係也一定是彼此競爭優勝劣汰。再加上斯大林式的民族消亡論的影響,於是就有人主張漢人的「中華文化」硬是了得,其他各族不得不服,早早漢化方為上策。

這讓我想起幾年前拜讀人類學者蔡華教授《一個無父無夫的社會》時的震撼經驗。雖然納西摩梭人的故事早已名聞遐邇,「走婚」的傳說也令許多人浮想聯翩,但卻是這部著作令我第一次發現摩梭人社會結構之獨特,沒想到就在中國,我們終於找到了可以改寫整個人類學的無婚姻社會的存在證據,它讓我發現,自己習以為常的社會生活,原來沒有我所想的那麼自然那麼標準。

假如我有一個孩子,我一定也要讓他知道摩梭人的故事。讓他曉得,我們習慣的正常其實不是惟一。

如果孩子稍微懂事了,開始和我一起聽我心愛的爵士樂唱片,我一定要告訴他,我當年第一次見識到新疆「木卡姆」的感受。那是上個世紀80年代的事了,我還在讀中學,「香港大會堂」有幾場「十二木卡姆」的演出。音樂會結束之際,那幾位樂手突然來了一大段即興演出,在場的資深樂迷一下子全熱起來了。孩子,你或許不知道,中國也有這麼一種音樂,它的即興火花完全不下於歷史上第一流的爵士大師。

孩子或許會開始翻我的書,覺得幾本禪宗漫畫入門真有意思,裡頭的公案怎麼會如此古怪。然後,我會告訴他一則伊斯蘭蘇非派的聖哲傳說。

有一天,老師正在閉門靜修,一個冒失的弟子跑去敲門。老師問:「是誰?」小徒弟想也不想便答:「是我呀,師父。」於是老師把他打發走了。隔了一陣子,徒弟略有所悟,又去敲門。老師就問:「是誰?」這回小徒弟福至心靈地答道:「是你。」老師很高興,然後告訴門外的弟子:「進來吧,因為這間房子容不下兩個我。」

怎麼樣?孩子,想不到伊斯蘭也有這麼「禪」的東西吧?你知道蘇非派曾經在新疆顯赫一時嗎?

如果孩子長大了,居然和我一樣迷上了哲學,他或許也會和我年輕的時候一樣,嫌中國哲學不夠理論化,邏輯的成分不足。這時,我將向他介紹藏傳佛教格魯派開宗祖師宗喀巴的著作,讓他瞭解藏傳金剛乘的知識論是何等地複雜何等地嚴密,然後他將明白為什麼西方學者會把宗喀巴稱作「東方的康德」。

當然,身為漢人,我也會掌握機會教他一點儒家的道理,雖然我可不敢要他走我幼時走過的路,天天吃力地背誦四書。但是,我一定會盡力告訴他什麼叫做「和而不同」。陸象山說得好,「千古聖賢若同堂合席,必無盡合之理」。而焦循解釋「攻乎異端,斯害也已」時把「攻」訓為治學的「治」,也就是要告訴我們面對異端的說法時不要執一,於是衝突之害自然就能避免了。

假如你問:「什麼是中國?」孩子,這就是中國了。你我何其幸運,生在這樣的一個國度,同時擁有儒家、道家、伊斯蘭和藏傳佛教等深厚的傳統可以學習,有幾十個民族多姿多彩的文化可以繼承,有大陸的本土左翼思想脈絡,有香港的英式法治文化,有台灣的民主實驗……這一切一切都是中國。想像一下,它們的交流衝撞,會爆發出何等巨大的能量呢?我們為什麼熱愛中國?那是因為它的多元是如此地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