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接觸佛法,還在唸書,當時只覺得它是一套自成體系的龐大知識系統,雖然我讀哲學,也覺得不易應付,只想日後再花點時間認真去看就是了。直到近年從事傳媒,身在名利場中,才發現自己書讀了不少,卻忘了追求真正的智慧,荒廢了做人的學問。此時方知佛法不只是書本上的文字,還是要費力實修的解脫之道,於是去「居士林」隨法護法師習南傳坐禪的法門。雖初窺門徑,但就好像發現了一塊應許之地似的,覺得未來做人的希望就在這裏了。所以當我聽說法護師的師尊,達摩.灑甘露尊者將從馬來西亞來港弘法,並主持甘露禪修營時,我也顧不上自己根基淺薄,跑去報名,試試短朝出家的滋味了。
想來我是一個生活在高度緊張狀態的人,總想把一切事情牢牢管理在自己的手上。於是這一週竟成了我多年來第一次不看書,不寫作,不思考,不大說話,與外界斷絕連繫,也不再看手錶的空白時光,純粹的空白。
在大嶼山蓮池寺的第一夜,我太大意了,忘了自己去的不是酒店。毛巾没帶,睡袋也没帶,偏偏一週間天氣變幻了幾輪。尤其山上,夜裏風大,我只好洗完澡之後讓身子自己風乾。睡覺時有幾位師兄鼻鼾聲極大,竟夜不能成眠,起來走走,外頭狂風大作,彼時還不知風球業已掛起。想點一根煙,才意識到我出家了,有十戒要守。回到床上,還是睡不著,先是本能地著惱,後來才慢慢想像鼻鼾聲很大的師兄的痛苦,想他的睡眠質量一定很低,他的呼吸窒息,他的家人,甚至想像他的難堪甚或自責,而這一切都是他不能自制的……。第二天向尊者提起,他居然半開玩笑地說這聲音也可拿來觀察!巧的是,其中一位鼻鼾聲很大的師兄恰要在次日領受袈裟的儀式中臨時擔當我的義父;我感謝他。
我曾想像披袈裟前的心情或許像快要披婚紗的女子。太浪漫了,真要穿的時候,其實手忙腳亂。没有扣結,全憑布塊的披搭,我老是要其他師兄幫忙,直到最後兩天才稍稍可以自理,就像小孩重學穿衣似的。頭一兩天夜裏,我還總是換上日常衣物就寢,甚至就此下樓方便。後來得尊者教誨,方知出家人不可讓袈裟離身,我的作為實在不成體統。同樣地,缽具也是出家人僅有的物品之一,珍重異常,我卻在飯畢洗完它之後,任其曝曬,夜裏將它忘夲風雨之中,不知珍惜,結果要去觀音堂懺悔,活該。
一日兩餐,過午不食,原來一點也不會餓。專心吃飯,一口口靜默地吃;再專心聽尊者開示,指導觀食的方法,一字字地聽;我從來不知齋菜米糧的滋味竟能如此感人,縱豪宴盛饌亦不能奪其真味之美。而這一切,都只不過是為了維續色身的存在罷了,不比這更多,也不比這更少。
坦白講,坐禪真的很疼,我老是忍不住在一刻香的時間裏按摩兼換腿。後來兩天天氣熱了,蚊子也多,我又不時搔癢,極不精進。但很奇怪,原來腰肢挺直,不適自會減弱。當坐禪的功夫略有長進,心志全在呼吸吐納,痕癢依舊,酸痛仍在,卻皆已不成困擾。最奇妙的,是坐到最後一天,我能清楚知道蚊虫的欺近,知道它的口器插入皮膚,感受比平日不知敏銳了多少,痛是痛,癢是癢,卻與我隔了一層似的,根本用不著去抓,只要好好覺受這一切就行了。
至於行禪,我這次也總算稍稍體會到它的妙處了。天天赤腳,就算林間行走,雖有尖石和玻璃,亦不傷人;唯腳版底下泥地的鬆軟濕滑,碎石路的粗糙堅硬,皆能分明。一天與特別投契的師兄Sinaga(這是他的法號)外出行禪,回寺途中偶遇犬群狂吠撲上,二人如常緩步前行,全神集中在双腳之上,說也奇怪,群犬不知怎的就散去得無影無踪,牠們是什麼時候走的呢?
坐禪和行禪除了修定,原來更是修觀。得尊耆點撥,我也能約略覺察呼吸的過程,與行走間識色的交互作用了,那種活在當下的滋味,真非言語可形容。回家之後,母親問我這兩可有想到些什麼。我就告訴她:我什麼都没想,没有未來,也没有過去,我要學的就是活在當下。
我們的老師達摩灑甘露尊者來自大馬吉隆坡,是廣東人,初習漢傳,後承南傳,曾從學於泰國一代聖僧佛使尊者(Buddhadasa Bhikkhu)等諸位大德。他在小參時總是能夠給出最精到的提示,在每夜的開示裏更把一部《沙門果經》裏種種複雜的哲學知識論與修道次第說得分明透徹,實在是位學養深湛,智慧圓熟的尊者。回想起來也真有意思,我們短期出家當沙彌,晚上就聽經裏說做沙門的好處。更令我嘆服的,是尊者講這部經竟然和我們每日的修行相應相關,每多聽一晚,就對坐禪和行禪多了一分暸解;學問與修行到底是合一的。
尊者言談舉止間威儀自顯,令人敬畏;卻又慈悲幽默,讓人不自主地想要親近;他雙眼看著你時總有一股莫測高深的笑意,彷彿能把人看透。尊者省了我們許多應有的禮數,縱有錯失,亦不苛責。我最記得和幾位師兄有一天夜間出寺說要上山林間行禪,向他請示,他不阻止。到了次日早齋,他才說起離開道場心就會野的壞處。我心頭一震,覺得昨夜路上種種散漫直如郊遊,方知尊者當時不禁我們出寺,是要我們自己撞了頭再學乖!我們後來自然又是在觀音堂向尊者懺悔謝過。
走的那天,Sinaga師兄與我協助尊者收拾行李,護法下山。在東涌車站之外,等到尊者一坐上來迎的驕車,二人下跪正要行三頂禮,尊者立刻揮手命我等平身,再祝二人平安,然後把門關上。老師就這樣走了。跟隨尊者較久的Sinaga說尊者為人低調,又知道香港人的生活風格,怕我們在公共場合尷尬,所以不用我們依例在外頂禮。但是我怕什麽呢?且不論怕人奇異目光背後的我慢之不可取,這位老師教給我的乃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向他頂禮實在還不能表達我心中謝意的萬一呢。直到執筆這一刻,他那聲韻跌宕的巴利文誦經聲仍在我的腦海中盤旋徘徊……
入山之前,有法友知我在禪修中有一日要出山赴外演講,很替我擔心,尤其我身具袈裟,恐怕太過高調。聽了她的提醒,我也覺得不妙,真不想張揚得過份,讓人人都知我在修行,以為我又在做什麼了不起的事,這可能會令我不自覺地驕傲起來,殊為有害。結果那天與引我入門的法護法師同行,一路上老是有人指指點點,有認得我的人還過來問我是不是在拍戲呢。這又讓我想起那天外出「行禪」,途經昂坪市集,幾名泰國女遊客一見我們就興奮大喊:「Bhante Bhante(尊者、尊者)」!還跑過來要合照,我們完全呆住了,什麼Bhante,我們不過是出家幾天的沙彌罷了!罪過。還是法護法師說得好,一日不捨戒還俗就要全天穿上袈裟。他說:「你現在是出家人,要學習時刻正念,怎能為他人的看法及它可能帶來的未知影響而憂慮呢?這般不瀟灑。」的確,困在自己想像中的低調修行,何嘗又不是我執。
尊者雖不知我們的出身背景,但我覺得他為我們取的法號莫不切中要害,直指每人問題根處,令人循此發願邁進。他每次叫到我的法名就同時看著我的雙眼,十分深入。我的法名是Visuddha,本意清淨,似有淨化慾望的意思;而慾望,不正是困擾我的難題嗎?
整整六天没想過抽煙,捨戒回家的第一天晚上,我試著點了一根煙,奇怪,味道竟然不同了。我未必就此絕手不碰煙草,但我知道它再也控制不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