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27日星期五

梁文道:再說茶餐廳的狗

【飲食男女-味覺現象】還記得「啤牌」嗎?那頭茶餐廳的狗,平常總是到處遊逛,當牠坐在報紙檔門口的時候,路人都說牠是「那隻報紙檔的狗」;但當牠睡在車房裏的時候,來修車的人又會以為牠是「車房狗」。其實牠是一頭茶餐廳狗。牠死了。

近讀好友鄺穎萱的書稿《帶Goldie去旅行》,我才知道全港五十萬名狗主,真真正正為動物設計的公園原來只有一個,那就是灣仔區議會設立的海濱公園,其它能讓狗兒進去的公園用十隻手指頭就數得完了。或許這本來就不是一座適合動物生存的城市,那怕是人類最好的朋友,所以鄺穎萱才要寫出這樣的一本書,告訴大家還有甚麼地方是沒讓政府趕盡殺絕的。例如赤柱旁邊的夏萍灣,沙粒都給潮汐沖走了,於是康文署就正式放棄了這裏,也撤走了救生員,留下一堆岸邊的碎石。雖然我們還是不能效法電影裏常見的那種場面,一人一句在夕陽底下踩在細沙之上迎浪奔馳,但小狗至少可以在這裏面對大海,看清楚使這座城市聞名的海洋。

啤牌也看過海嗎?我不清楚,我只知道牠再也沒有這個機會。那天聽報紙檔主人說牠死了,我很愕然,然後立刻趕到常去的茶餐廳,聽他們說啤牌的最後一夜。

那天傍晚,人客已稀,於是照例開門放牠進來逐桌和熟人打招呼。三條街外的雜貨店叫外賣,啤牌又如往日,盡忠職守地跟侍應哥哥騎車送貨。雜貨店老闆那時早就喝醉了,夜色朦朧之下不辨方位,一腳踩到啤牌身上,牠本能地回首一咬,醉漢大怒。就在電光火石的一剎那,就在侍應喝叫之際,就在啤牌恢復鎮定鬆嘴後徹的當兒,醉漢已順手抄起一根鐵棒,照啤牌的頭骨狠狠揮了下去……。

說到這裏,整個餐廳的人都靜了下來,過一會兒,大家才放聲咒罵,告訴我自此之後幾條街的街坊都不再與那間雜貨店來往。啤牌是大家的狗,正如這家茶餐廳是大家的客廳一樣。事情發生之後,巡警迅速趕至,捉走了兇手。他們都認得啤牌,都在這裏餵過牠(叫牠『Sit』,和牠握手,然後丟一塊麵包給牠,再摸摸牠的頭)。和我們一樣,這些年輕的警員憤怒了。但是按照法律,兇手最後被起訴的罪名是「損毀他人財物」。原來啤牌要是沒死的話,還可以告他虐畜;要是牠死了,牠就只是「他人財物」。

聽完啤牌的故事,突然我看見一隻小狗搖頭晃腦地走進來,大概才五六個月大的子,在我跟前傻呼呼地追自己的尾巴團團轉,頭像一隻史納沙犬,身子卻是黃黃黑黑的另一種模樣,有熟悉的花紋。鄰桌高興地介紹:「啊!啤牌仔啦!」。啤牌仔?「係呀!佢係啤牌仔」。我才伸手搔牠的頭,牠立刻興奮地跳起來輕咬我的手指,很忙亂的樣子。「咁佢叫做乜名?」,另一個街坊很理所當然地回答:「啤牌仔梗係叫做啤牌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