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兩年有一個很值得大家注意的現象,那就是許多著名的公共知識份子和學者紛紛出版專書來攻擊宗教,甚至公開宣導「新無神論」。例如由左轉右的美國評論家希金斯(Christopher Hitchens)就在2007年出版了一本新著《神不偉大:宗教如何毒害了所有事物》,舉世知名的演化生物學家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則在去年推出了轟動知識界的《神之妄想》,同年尚有認知哲學家丹尼特(Daniel Dernert)的《破解邪惑》,把信仰形容為人類大腦裡的病毒,法國最暢銷的哲學家昂弗萊(Michel Dnfray)便乾脆把他的新著命名為《無神論宣言》。除此之外,一群來自不同國家不同背景的學者更組織了一個叫做「The Brights」的國際機構,致力於「破解迷信」的運動。
凡是敏銳一點的觀察家,想必都能感到這是自從冷戰結束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反宗教力量集結。這個奇特的現象當然不是無緣無故自己冒出來的,在它背後是一個廣闊而緊迫的現實環境。
曾幾何時,很多人相信人類已經進入了一個「現代世界」,而現代世界的基本特徵之一就是世俗化。加拿大哲學家泰勒言簡意賅地把「世俗化」定義為「這個世界的秩序不再依賴於一套超驗的原則,尤其是來自宗教的超驗原則」。簡單地說,我們相信政治秩序、經濟活動乃至於一切社會組織方式都和宗教脫鉤了。國家存在的目的不再是為了使百姓過上道德良善的生活,打工仔努力工作、商人用心經營,為的就是牟利卻非榮耀上帝,宗教不再是社會活動的重心,它們只不過是一種個人生活的指導和私人興趣的追求罷了。
可是這種簡單的假設與時代特徵的模糊總結卻漸漸受到了挑戰。上個世紀70年代伊朗的伊斯蘭革命頭一次令西方知識份子驚覺神權政治原來還是一種選擇,而福音派基督徒與天主教保守派在亞非拉的急劇增長則讓大家發現「一個南方基督教世界的來臨」。於是,世界的再著魅(the re-enchantment of world)和現代社會的「去世俗化」就成了令人關注甚至擔憂的新說法了。
擔憂?是的,「9·11」之後的世界局勢似乎證實了一些學者的猜測,那就是一場全新的宗教戰爭即將到來。一方面是部分飽遭誤解與歧視的穆斯林日趨激進,視西方世俗社會如天仇;另一方面則是結合了美國新右勢力的基本教義派基督徒,他們毫不諱言伊拉克戰爭是新一輪的「十字軍」。在劍拔弩張的對峙態勢之下,自省與對話的聲音顯得格外微弱。
與此同時,許多與信仰有關的議題也成了各種宗教和所在社會的矛盾焦點。在法國,信奉伊斯蘭的女學生能不能戴頭巾上學,是個人人權與國家根本原則的衝突;在義大利,墮胎是否合法,乃天主教生命觀與婦女權益的衝突;在丹麥,媒體能不能刊載先知畫像是宗教尊嚴與言論自由的衝突;在美國,學校可否在演化論以外傳授創造論,是科學的真理和多元主張的衝突;在伊朗,女子能不能在現場看國家隊的足球賽則是傳統戒律與現代民族主義的衝突。近似的例子,我們還可以無窮地列舉下去,直至填滿一本書。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底下,新一輪的無神論運動出現了。文首所列的那幾本書,各有精彩的論點,也各有不足與疏漏之處,但我不可能在此詳加探討,而且這也不是我想做的,我們應該把重點放在它們共同體現出的一種情緒。自上個世紀的90年代開始,尤其自「9·11」事件之後,國際知識界還頗有一種調解矛盾促進相互認識的努力,很多偉大的知識份子和神學家都想告訴大家,伊斯蘭教的穆斯林並不全是恐怖分子,基督教也不一定冥頑不靈地認為《聖經》的每一個字都該照字面的意思去解釋。這種論述非常多,也非常有意義,可惜地球轉得太快,清醒的聲音永遠跟不上事情的發展。於是有些人就失去耐性了,他們索性把矛頭對準宗教信仰本身,覺得它是萬惡之源。就以「The Brights」這個鼓吹「自由思想」和「棄絕超自然迷信」的組織來說,其中不乏一些本來對宗教態度還算相當溫和的人,可是他們現在卻認為宗教只剩下審美的價值了。
前幾年那種批判力量的目的之一是把宗教和它們內部的基要主義切割開來,希望大家不要把什麼東西都混為一談;如今這股新無神論則教大家做人要放聰明點,不管它開明或保守,總之就不要信任何宗教,因為大部分的信仰終於都會走上基要主義的激進道路。
我們都該留心這場運動的走向,因為它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充分顯示歷史並不像福山當年所說的那樣終結了。冷戰的結束確實為老一代意識形態之戰畫下了句號,可新型的意識形態之戰卻又隨即登場,並且遂漸升溫,使得最理性的人也耐不住性子了。在這樣的時勢裡,我們更加需要自省,何以為人安身立命的宗教成了某些人眼中的病毒?我們更加需要對話,何以「十誡」的第三條明明叫人「不可妄稱耶和華,你的上帝」,如今卻有那麼多人打著上帝的名號去攻擊他人,拒絕聆聽任何不同的意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