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在黎鍵先生的追思會上,我想起接近二十年前的一段往事。那時我剛開始寫劇評,少年氣盛,常常一下筆就罵人,大概沒有幾個藝團沒被我罵過。那年頭的報紙多半還有文化副刊,在上面發表評論的人也比今天多得多,大家很有興趣打筆戰,難得編輯又能容忍,於是為了一場演出就可以說上兩三個禮拜,你來我往,十分熱鬧。像我這種年輕人,目無尊長,誰寫的東西都看不順眼,所以就老挑同行前輩的毛病,肆意攻擊。黎鍵先生從上個世紀的五十年代就開始寫評論了,雖然擅長古典音樂和傳統戲曲,但他關心的範圍很大,就算最前的小劇場演出也是他感興趣的,如此資深的評論家當然也是我的「對話對象」了。記得有一回合,我好像用上了「藏頭露尾」一類的字眼形容他,真是尖酸毒辣。後來我在一場座談會上第一次遇見他,老先生居然很高興地走過來拍我的肩膀,稱讚我寫的不錯,要好好努力「堅持下去」。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一直想向黎鍵叔說句對不起,可惜我沒有這個機會了。正如樂評人周凡夫在會上所說的,香港沒有多少個藝評人能在身後得到這麼多人的追念。黎鍵叔不只寫樂評,而且致力發掘推廣民間歌謠、廣東戲曲和中國傳統音樂文化。最近香港人很懷舊,喜歡談「集體回憶」,黎鍵叔曾經用了很多力心搜集西貢「畬歌」和九龍土著的「粵歌」,其實這就是在保存香港人的聲音歷史。他又和阮兆輝等大老倌合作,找出許多跡近失傳的戲曲根源,反而使得粵劇表現出一種古樸的新意。說到新,他居然也和導演何應豐一起探討實驗戲劇的美學問題,推出的作品據說令不少觀眾頭疼,嫌它太新看不明白。在這場追思會上,有老有少,真是什麼人都來了。
回家翻讀黎鍵叔生前的最後一本著作《黎鍵的音樂地圖》,裏頭固然有許多見解深刻的好文章,例如他談中樂的合奏與走向「交響化」的困惑,二十多年前看了就很受發,覺得那真是想都沒想過的問題。可是我更感興趣的,是最後幾十頁的演出資料和場刊介紹,那全是黎鍵叔十多年來參與過的活動紀錄,他或者是一場音樂會的策劃人,或者是某系列講座的統籌,或者是一台戲曲表演的顧問,也可能只是為了別人在場刊上寫一篇導賞。這些材料正是大家平常覺得最沒有保留價值也最不應該結集的,但我卻深深陷了進去,因為我在這裏看見一個藝評家以至於所有評論人的角色與悲涼。或許將來某天,有人要寫香港戲劇史,裏頭會大篇幅地談論某位導演的成就;又假如有人要寫粵曲的美學理論,必然少不了一批復古的實驗創作。在這樣的書裏,我們可能會在某一條注釋看到黎鍵的名字,他成了一條註腳,正如歷史上絕大部份的藝評人。只有同代的圈裏人瞭解,這條註腳是多麼地重要,沒有他,這些藝術家可能不會有這些作品;就算有,也不會是後人看見的模樣。除了創作者和觀眾,藝術文化就是靠那一堆場刊所體現的中介機制累積起來的。但是到了事後,創作者和觀眾都會忘記他們最初是如何相遇的;而黎鍵,就只是一份過時場刊上的一角,上面寫「統籌及策劃:黎鍵」。我對不起黎鍵叔,我沒有在他走過的道路上「堅持下去」,大概是因為我受不了這種寂寞。
2007年6月17日星期日
梁文道:必要而寂寞的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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