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0月1日星期六

梁文道:李敖為人,與我何幹

【南方都市報-媒體思想】一個知識分子的私人品德與他的公開言行有關係嗎?他有桃色新聞,他日進斗金,他張狂自大,他甚至還有背信棄義;然而,這一切一切是否就推翻了他在一個社會起到的歷史作用呢?看到李敖五十多年來第一趟回大陸的熱鬧,我在家靜靜回想這個老問題。

我第一次看見李敖這個名字的時候,還不到十歲。那年在台灣隨家長去一個長輩家中做客。大人說話,我無聊,就在人家家里自己亂逛,進了一間書房看到滿架子書,其中兩排整整齊齊地在書脊上印了一行「李敖」。翻了一會兒,我跑到客廳打斷了正在談天的大人們,問了一句:「誰是李敖呀?秦爺爺怎麼有那麼多他的書?」秦爺爺和我外公交換了一個眼神,跟著又起來帶我去吃水果,意思是小孩子不要多事。

那是蔣家父子治下的威權政治年代,書有禁書,報有報禁;就連學生的頭髮長度都有規定,那叫做「發禁」。在這樣的社會底下,以批評和反省為己任的知識分子不用太聰明,也不用太有學問,他只需要很簡單地提問,問誰有資格去決定什麼書該禁,問一份報紙的張數為什麼不能超過三頁,問男學生們為什麼一定要理平頭。在一個獨裁而專制的社會里,一個人要當知識分子用不著別的,只要有常識和最簡單的邏輯就夠了,可是就在做一個知識分子這麼容易的情況下,當年卻沒有太多人擔當這個角色。大部分人,大部分學者都只是偷偷地讀李敖;在讀他那些旁征博引但道理簡單的文章時,自己到底還是個知識分子,因為那些道理我也懂。當然,讀李敖的時候不能忘記訕笑他的狂妄,不恥他的某些行徑,這樣就能把自己拉得地位更高了。

那就是我的戒嚴台灣歲月了,和今天很不一樣。今天的台灣,黑社會大哥的女兒大學畢業也可以成為頭條新聞,沒有太多人會對德國大選的結果感興趣。但那時不同,隨便一個出租車師傅都能對你侃侃而談冷戰結構的變遷。這是專制社會的特征,大家都不能評論自己家的事,所以盛產國際問題專家,老百姓也都很有國際視野。但久居守島的李敖不同,他最喜歡嬉笑怒罵島里的事。

李敖的書往往是禁書,但讀者卻奇怪地越來越多,他賺的錢可能也因此不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投機,不知道他是不是沽名釣譽,更不知道他寫那些文章的真正理由。我只知道他的書啟發了很多人如我,我後來回到香港,但有更多的人留在台灣,成為當年「堂外運動」的骨幹;還有一些人進入媒體,每天努力張開更大的空間;還有更多的人只是默默地觀察默默地思考。李敖和他那一輩少有的用常識說話的人,在他們可能也預料不到的局勢發展下,耕出了一小片土壤。後來,在這片土地上出版了一本書,叫做《丑陋的中國人》,於是守御領土又大了一點。再後來,又有一本叫做《野火集》的書,一把火般的燒焦了雜草枯枝,地就變得更肥了。

我無意誇大幾個文人的作用。事實上,在蔣經國統治的最後幾年,有一大批年輕人正抱著無比熱情於暗夜中湧動。他們後來都是台灣轉變的急先鋒。當時台灣大學的學生喜歡說「每個人總得交起碼三年的學費」,他們所指的交學費就是坐牢,台灣民主大學的學費。如果你跟那時正在忙著開研討會,或者正緊張地伏在案上印傳單做標語的青年說,李敖其實是個自私鬼,柏楊和龍應台也都很有問題的話---我想,他們會昂起流汗的前額,笑著問:「那又怎麼樣?」這些人未來的成功,吊詭地使得李敖失去了曾經擁有的光環。李敖致力爭取自由,然而一個自由的社會是不再需要斗士的。

與其關心李敖的為人,我更想知道的,是這樣的人為什麼能在威權體制里活了下來,而且著述不斷?他和他的先行者後來人,又是如何在重重禁制下發揮影響力?那時候的台灣執政者,又為什麼可以容忍他們的存在。在李敖訪問大陸的當兒,我以為,這些問題要比他對胡茵夢好不好,對蕭孟能是否恩將仇報,重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