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0月2日星期日

梁文道:always on sunday——讀者的身體

【蘋果日報-always onsunday】梁文道

這兩天正在舉行的牛棚書展,主題是「閱讀與身體」,雖然有很多關於身體的講座跟活動,但是沒有一項是直接談閱讀和身體的關係,有點可惜。很多人以為讀書是一項純智的行為,與肉體無關,但只要再想一想,就會發現即使是在看來很靜態的閱讀過程裏,我們也得用上我們的身體器官,例如眼耳手口,無一不是肢體的一部份。只用理性只用靈魂,你讀得了書嗎?不過,如果我們把閱讀看成一連串的動作和姿態,問題就來了。是甚麼把讀書的方式和其他行動區分開來呢?走路、睡覺、吃喝與拉撒,和閱讀的分別,是否就只是後者總得有一書在手呢?答案,我還沒想清楚,但是我可以在我的筆記裏找些有意思的材料,寫出來讓大家幫忙,思考那閱讀中的人體是甚麼狀態:



以前念哲學史的時候,有兩個大思想家的閱讀姿勢令我印象份外深刻,一個是笛卡爾,一個是馬基雅維利;笛卡爾躺讀,馬基雅維利站讀,總之都不像我們這樣坐讀。

一般人如果躺看書,多在夜間臨睡以書安眠,在進入個人最私密最與世隔絕的時刻前,與這個世界做最後的交流。所以就寢前讀書是種過渡,身體的一半平躺不再移動,另一半只維持最寧靜最有限的運作,意識則在充滿聲音、光線和對話的世界漸漸隱退進沉默和黑暗中。但是笛卡爾不同,他喜歡賴床,醒來之後繼續在床上思考、看書,直到11點左右。這位現代哲學之父,半輩子崇尚理性,醒來之後繼續躺在床上看書,是不是要把這個過渡翻轉過來,讓意識漸漸清明,預備進入喧囂的熱鬧世界呢?

從前我還以為笛卡爾只是個性格懶惰身體虛弱的人呢,因為他在1649年被瑞典女皇請去教哲學,一個星期有三天要早上五點半上課,我們的大哲習慣不了,清晨天氣又涼,終於患上肺炎身亡。

最近,我才知道笛卡爾年輕的時候居然是個身手不錯的劍手,曾經在巴黎出手擊退一幫想不利於一位淑女的醉酒漢。他後來還著有一部《劍擊的藝術》,可惜亡軼。

馬基雅維利,《君王論》的作者,據說他喜歡站念書,而且還要穿上最好最華麗的朝袍,以示慎重。以前我總認為這些傳說印證的是他對學問和知識的無限尊重,教訓我們後人可別把讀書不當回事。原來這也是個誤會。傳說沒錯,他確實有站讀書過久不支倒地的經驗,也確實在一封有名的書信裏提到自己「在樹林中帶但丁,去泉水旁觀鳥。回家之後就脫去灰塵滿布的日常裝,換上最華貴的外袍,以最恰當的姿態進入古人的宮廷……」。但問題是我們該怎樣解讀他的行為,如果我們依今人的閱讀習慣去看這些故事,自然會得出馬基雅維利讀書嚴肅得出奇的印象;可是若放在當時的歷史背景考察,就會發現馬基雅維利不是特別,而是文藝復興學者的典型。

首先,我們都太習慣坐看書,卻忽略了其他姿勢的可能,例如前面說過的躺讀,以及直直地站。

荷蘭萊頓大學圖書館有一幅著名的畫,年份標記為1610年,畫的是當年的大學圖書館。從中可見一排排的書櫃,戴帽子的學者穿梭其間。書櫃前面有些突出的架子,高及肩膀,架上有斜放的木板。有些學者就立在那些架子前面,把書打開攤在斜板上閱讀。這就是讀書了,有點像今天教堂裏的講道。實際上讀書與講道都是中古修道院常見的器具,而修道院就是那個年代的學術中心,學者也幾乎沒有不是修士神父的,這些人看書講道讀聖經都習慣站立。當然他們也會坐下來看書,不過站讀書絕對是常態之一,不足為奇。

如今我們若要站閱讀,多半是在地鐵或巴士裏面,一手握扶杆,一手持書。所以書本不宜過大,現代袋裝書流行也與公共交通工具的普及有關。但在中古歐洲,一般學者研讀的書籍,其尺寸可就大多了,絕對不適宜裝在袋子裏到處走,更不可能只用一隻手去捧讀,好在他們有讀書。到了馬基雅維利身處的文藝復興時期,其實也有了小巧的八開本(Octavo),只不過這麼輕便的書只適合但丁等「流行作品」,可以帶到林中隨處吟誦,不宜盛載柏拉圖與西塞羅的玄思和雄辯。古典著作最好還是要有古典的形態。

馬基雅維利的故事讓我們看到當時書分兩類,一類輕裝簡便內容可親,讀的時候怎麼舒服怎麼讀;另一類則龐大精美深邃只合精研,如果像中古修士那樣站看就最顯隆重了。穿一等絨袍,據意大利學者Guglielmo Cavallo考證,也是讀希臘羅馬名家經典的儀式之一,並非馬氏一人的怪癖。不知今天寫出暢銷書《新君王論》的蔡子強兄,念書時是否也循古風,又換衣服又罰站呢?



讀書一定離不開手的動作。看看書的歷史,就知道書的形態必然決定了手部動作的方式,讀不同型制的書,雙手的使用方式也有所差異。

古書的模樣,從它留在今天語言上的痕,可見一二。「卷」、「篇」、「冊」都是文本書籍的單位,尤其「卷」與「篇」,更被假設為一種意義自足完整的文本章節。一卷與另一卷之間,一篇和另一篇之間,要記的事要表達的意思,應該有不一樣的地方。其實,它們原本是書籍文獻形式和計量單位。篇指的是編纂在一起的竹簡,一片片竹簡,用繩索穿起來乃成一篇。如果用的繩子是牛皮所製,就叫做「韋」編。「孔子讀易,韋編三絕」,一般認為說的是孔子讀易經,一讀再讀,竟連編竹簡的牛皮繩子都弄斷了。尚要留意的是,比起用細麻繩做的「絲編」,牛皮製的「韋編」要來得更堅韌也更貴重,一般只用在最重要的書上,例如被奉為先王大典的《易經》。而「三」這個字在此是虛詞,代表多的意思。所以我們可以想像一下,孔子這個貴族後裔,正在認真苦讀裝潢華貴的《易經》,翻來捲去,好好一卷竹簡,一不小心就散落開來的狼狽。

自古以來,學者們普遍相信,「篇」是竹簡的單位,「卷」是絲布製「帛書」的單位,也就是說用布帛做的書應該是一張張捲起來的。「圖窮匕現」,畫在帛上的地圖捲成一卷,看的時候一手按在先揭開的一端,另一手推剩下的一端漸漸推展(請注意「展」這個動作,就是當時看書的常見姿勢),直到末端,兇器與殺意才一起暴現。但是按今天考古發掘所見,竹簡確是以卷狀存放,帛書卻沒有成卷的,它們全是摺起來層層壓,或者對摺或者四摺六摺。如果帛書的標準裝幀就是摺狀,那麼看它的動作肯定就不是看簡書般地「捲」了。還是,它有捲起來的時候,只是收藏貯存時才換了一種處置方法呢?

相應於中國上古年代,希臘人和羅馬人看的書也是卷狀的,拉丁文裏叫做「volumina」(英文volume的來源),漢譯「卷軸」。它與中國漢代之前的竹簡帛書的分別就在那根軸子之有無。除了歐洲人的書有根軸棍外,雖然大家的書都呈卷狀,但看的方法還是不一樣的。第一個不同是文字的排列,漢字由上而下豎排成行,再從右往左刻寫在一片片竹簡上,讀起來自然是用左手往左推好展露那未讀的部份。但歐洲語文卻是相反地自左而右一排排橫寫,所以他們的卷軸也正好得反過來讀,用右手向右方舒展。第二個不同,在於看中國的書卷,是把一卷書慢慢攤展開來,看到最後書也應該就完全攤平了。可是歐洲卷軸,則是一邊以右手退出未讀的紙草,另一邊用左手反向回捲讀過的部份,於是看完一卷書它還是一卷書的模樣;只是抄上文字的那一面從底面翻轉到了外面,所以終卷之後還得像看完一卷錄影帶般地回捲。

無論中西,書卷的世代都過去了,我們現在看的書是一頁頁裝釘起來翻動迅速方便的「書本」(codex)。將來還會不會有另一種嶄新的書籍樣式,需要我們採用全然不同的肢體運動來配合閱讀呢?又或者電腦和鼠標的到來就已宣告人類千多年「書本」年代的終結,好比當年它們終結了卷軸和竹帛一樣?

我只知道,今天我們坐在電腦螢幕之前,手握「老鼠」上下推移,並以指尖點壓,雖是前所未見的閱讀動作;但那屏幕畫面的移動概念卻兜了個圈回到古代,文字成為一篇連續體,而非可以斷開的頁面。一篇文章看到一半若想回頭翻查,就得往前捲動,英文叫做「scrolling」,正是羅馬人閱讀卷軸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