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9月8日星期六

梁文道:冥冥中有定理?

【信報財經新聞-書海迷航錄】再版《地的門》裏,崑南自序末尾一如其他作者,附上了序成的時刻(2001/6/24 AM04:33)。與其他作者不同,在這時刻之後還有這段資料,「秘魯七級大地震後修正為八點一級」。我覺得這段小小的資訊正是崑南之所以為崑南,很《地的門》風格的標籤。

《地的門》出版於一九六一年,是一部傳說中的香港小說,但卻沒有多少人真正親眼見過。很多前輩都說這是啟發他們,打破他們對文學固有看法的一部奇書。也有很多人把它和劉以鬯的《酒徒》並列為香港以至於中國現代主義的代表。崑南在二十三歲寫成的這部書幾乎有一切苦悶文藝青年小說的元素:對金錢和世俗的鄙視,與妓女上床,為愛情苦惱而且空虛了自己,家庭和自己之間出了問題,文學的夢想終於失落;而且最後,但不是不重要的,要死在電單車的意外裏。可是使得這一切在六十年代以及半世紀之後的今天依然不同凡響的,是交錯的事觀點,回憶和幻想的纏繞,重複出現的同一段落,大段大段的報紙佛經和教科書的摘述,節奏緊密且層層遞進的文句。當然還有開首莫名其妙來自於《孟子》、《淮南子》和《山海經》的引文,以及連續九張紙的空白(你幾乎要以為這是出版社的漏印,想要退書)。

在這部小說的再版序言末端,為什崑南要加上秘魯地震的消息呢?他很關心秘魯很關心地震嗎?可能。但在序言中沒有任何其他象證明這點。整篇序文很正經,交代了這本書再版的功臣與作者的回顧,既無涉於秘魯亦不見得作者對香港之外的地方有多大的關懷。然而,就像《地的門》裏雜多的引文把主角葉文海接上了一個繁雜世界,新著《天堂舞哉足下》裏煞有介事的學問討論使得角色們更遠離了現實,秘魯的地震消息在這裏恐怕也有一個看起來突兀但又別有目的的作用。此乃一種態度的展露。

我第一次見到崑南,是他還未「復出江湖」的時候,篤信星占之學,我想他必然認為凡事有命定之數,世界萬事萬物有秘密的連繫。對於創作,他例不置可否。然後,他又開始寫作了。《天堂舞哉足下》裏的何戲就像《地的門》裏的葉文海,追尋個體的自由與自主。寫作對於崑南而言,又是不是一種個體自主自由的肯定呢?葉文海的孤寂見證於世間的諸多事相;即使他想追過世界,但若沒有世界又何來追過的對象。同樣地,崑南的寫作也是一種人世之間的自由實踐,但這個世界正如他所理解的,冥冥中有定理。前者要在後者的背景上展開,後者則制約著前者的範圍。來自秘魯的遙遠客觀訊息或許是崑南到底活在現實世界的證明,也可能是序言裏親切自述的反差,但這到底是個神秘的連繫和暗示。